寂静深渊不是它的真名——黑洞从不寂静。
王峰的飞船“探索号”悬浮在距离事件视界仅五十万公里的轨道上,这比月球到地球的距离还要近,但在黑洞的尺度上,几乎是贴着死神的脸。
舷窗外,除了绝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黑暗在“动”——不是物质的运动,而是空间的扭曲。光线在这里被引力拉长、弯曲,形成诡异的光晕。更远处,被黑洞吞噬的恒星物质在坠入前释放出最后的光芒,在视界边缘拉出炽热的吸积盘,像一条燃烧的银河系。
“引力读数……无法计量。”副驾驶周宁的声音在颤抖,“我们的轨道在持续衰减,即使引擎全功率对抗,每秒钟仍被拉近三公里。”
王峰盯着控制面板,上面的数据多数已经失效。在黑洞附近,常规物理定律开始崩溃,时间流速变慢,空间维度扭曲,就连传感器传回的信息都可能是几分钟甚至几小时前的“过去”。
“取样装置准备得如何?”他问。
后排的工程师杨莉调整着机械臂:“校准完成,但指挥官……有个问题。议会给的蓝图要求采集‘事件边界样本’,也就是刚好处于逃逸速度临界点的物质。但根据计算,那里根本没有稳定物质存在——任何东西一旦接近那个区域,要么坠入黑洞,要么被抛射出去。”
“那怎么办?”
杨莉调出一份复杂公式:“理论上,我们可以制造一个临时的‘引力平衡点’。用探索号的引擎制造向外推力,同时利用黑洞引力向内拉,在某个精确位置形成平衡,然后在那瞬间采集空间本身的扭曲数据——这就是‘事件边界样本’,不是物质样本,是时空曲率样本。”
王峰听懂了:“所以要我们悬停在一个既不掉进去也不飞走的位置,像走钢丝。”
“比走钢丝危险亿万倍。”周宁补充,“因为黑洞不是静止的,它在旋转,产生引力涡流。我们的平衡点每毫秒都在变化,需要实时计算和调整。但我们的计算机会被引力干扰,可能出现延迟……”
延迟就意味着死亡。
王峰闭上眼睛。他想起了在混沌迷宫里的考验——面对“恐惧平庸”时,那个完美的自己说:“你永远达不到真正的高度。”
当时他回答:“但至少我一直在攀登。”
现在,他来到了宇宙中最高的悬崖边。如果成功,他将触及人类从未触及的领域;如果失败,他将成为黑洞的一部分,连光都无法逃逸的永恒囚徒。
“开始吧。”王峰睁开眼睛,“周宁,你负责飞行控制。杨莉,准备取样装置。我来计算平衡点——我的法则能力对时空变化最敏感。”
“但指挥官,你的大脑会承受巨大负荷——”杨莉担忧地说。
“所以需要你们在我出错时纠正我。”王峰微笑,“就像陈明相信他的队员一样,我相信你们。”
探索号开始向事件视界缓缓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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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启星,装置建造区。
埃兹拉站在一个直径三十米的环形设备中央,周围是复杂的能量导管和意识连接节点。这是生态稳定装置的核心部分——“意识锚定器”,调节者的意识将通过这里与绿星生态永久绑定。
“能量流测试通过。”莉娜在控制台前报告,“但意识兼容性只有73%,低于安全阈值85%。”
苏晴的全息投影在旁边分析数据:“问题在于跨物种意识差异。繁盛之冠是植物文明,他们的意识结构是网状、并发的;人类意识是线性、序列的。大使需要同时理解两种模式,这对任何意识都是巨大负担。”
“大使那边情况如何?”埃兹拉问。
“已进入深度冥想状态。”莉娜调出监控,“生命体征平稳,但脑波活动……异常复杂。他在同时处理海量信息。”
埃兹拉皱眉。她走向建造区边缘,那里有一面观察窗,可以看到隔壁的意识准备室。繁盛之冠大使坐在特制的座椅上,身体散发着柔和的绿光,但光芒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暗色。
很细微,几乎无法察觉。
但埃兹拉注意到了。她只剩下10%的法则能力,但正是这10%,让她获得了更细腻的感知——不是俯瞰式的宏大视角,而是贴近的、细微的洞察。
“莉娜,调取大使过去三小时的意识波动记录。”她说。
数据很快呈现。埃兹拉仔细分析,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大使的意识中就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噪声”——不是正常的思维波动,而是一种……有规律的干扰。
“这是什么?”她指向那些异常峰值。
苏晴也注意到了:“像是……外部干扰。但意识准备室是完全屏蔽的,理论上不可能有外部信号进入。”
“除非干扰源在内部。”埃兹拉眼神一凛,“或者在意识网络内部。”
她立即连接光之树网络,用自己独特的感知方式扫描整个区域。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东西,但她确实感知到了——三个微弱的、不属于这里的“存在”。
一个在繁盛之冠母舰,缠绕着大使的意识。
一个在工程区,潜伏在刚刚失去陈明的工程团队网络中。
还有一个……在中枢塔本身,悄无声息地渗透。
“肃正协议的信息生命体。”埃兹拉脱口而出,“莉娜,启动全网络扫描,最高级别。有东西潜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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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盛之冠母舰,意识准备室深处。
大使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这是他为自己构建的“告别空间”——绿星记忆的集合,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每一条根须,都曾是他的家。
他看到了自己发芽的那一刻,从母树脱落,坠入温暖土壤;看到了第一次伸展叶片,感受阳光;看到了学习用根须与同伴交流,形成生命网络;看到了被选为使者,离开绿星,前往遥远的星空……
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那个声音又来了,比之前更清晰:
“你真的能承受吗?数亿年,看着这一切慢慢死去……”
“绿星的崩溃不可逆转,你的牺牲只是延长痛苦……”
“那些人类,他们承诺拯救,但看看他们做了什么?让陈明送死,现在又要让你送死……”
大使的意识开始波动。绿星记忆的海洋泛起涟漪,清澈的绿色变得浑浊。
“不……”他试图抵抗,“星火联邦是我们的盟友,他们也在牺牲……”
“盟友?” 声音带着嘲讽,“看看数据吧——他们与议会交易,用你们的苦难换取技术;他们优先保护自己的星球,让绿星等待;他们甚至没有告诉你,生态崩溃加速了,你的时间只剩十六天……”
谎言中掺杂着真相,最难分辨。
大使的意识中出现了裂痕。他开始怀疑——不是怀疑星火联邦的善意,而是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如果绿星注定要死,他的永恒囚禁还有什么价值?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刺破了绿色的海洋。
埃兹拉的意识投影强行进入了大使的告别空间。她的形象很模糊,几乎是半透明的,但那双眼睛清澈坚定。
“大使,听我说。”埃兹拉的声音直接传入意识,“你正在被干扰。肃正协议的信息生命体‘绝望’潜入了你的意识网络,它在放大你的恐惧和怀疑。”
“她在骗你!” 绝望的声音尖叫,“她想让你乖乖牺牲!”
大使在两个声音之间挣扎:“我……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埃兹拉没有争辩。她只是展开自己的意识,让大使感受——不是言语,而是真实的记忆片段:
她感受到埃兹拉失去能力时的恐慌,在圣殿治疗舱中的痛苦,接受自己只有10%能力的释然;
她感受到奥格斯格选择牺牲时的平静,那句“我遵守了承诺”;
她感受到陈明按下自爆按钮前,那句“工程部没给指挥官丢脸”;
她感受到李振接过指挥权时,肩上的重量和眼中的坚定;
最后,她感受到整个联邦数百万人上传记忆时的真诚,那些关于失去与愈合的故事,那些即使痛苦也选择前进的勇气。
“我们都在牺牲。”埃兹拉轻声说,“但不是因为被迫,而是因为选择。我们选择为值得的事物付出,即使代价巨大。”
她直视大使意识中的那片暗影:“而你,大使,你有选择的权利。如果你现在退出,没有人会责怪你。绿星依然会得到我们全力拯救,只是换一种方式。”
“她在以退为进!” 绝望嘶吼,“她在利用你的责任感!”
但大使安静下来了。他感受着埃兹拉传来的那些记忆,感受着那些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选择。
然后,他笑了。
不是人类的笑,而是植物舒展叶片般的温暖波动。
“我明白了。”大使说,“绝望,你说对了——她确实在利用我的责任感。但不是强迫,而是……提醒。”
他的意识开始发光,绿色重新变得纯净,甚至更加明亮:“我差点忘了,责任不是负担,是特权。能够为自己的家园承担责任,这是我的特权。”
他转向埃兹拉:“谢谢你提醒我为什么出发。现在,请帮我清除这个……噪音。”
埃兹拉点头。她调动自己仅存的10%能力,不是攻击,而是……调和。她在绝望的干扰频率和大使的意识频率之间,找到了那个平衡点。
就像在杂音中插入一段和谐的旋律,绝望的低语开始扭曲、破碎,最后消散。
“不!你们无法永远抵抗——”绝望的最后嘶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