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三十小时（门径开启前）
黎明前哨从未如此忙碌，也从未如此安静。
忙碌的是船坞、实验室、指挥中心——各文明的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和检查；安静的是生活区、观景台、冥想室——即将踏入未知的人们在默默整理思绪，与同伴做可能是最后的告别。
李振站在中央指挥塔的了望窗前，面前悬浮着三十七个全息面板，每个面板都代表一个文明为门径探索提交的准备报告。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每一个数字背后鲜活的生命。
“钢铁意志文明：选拔探索队员七名，全部为逻辑框架与工程专家，已通过共魂适应性测试。物资清单包括……”
“繁盛之冠文明：探索队员五名，均为生命网络连接与生态感知大师，配备种子库与生命共鸣装置……”
“旋律编织者文明：探索队员四名，顶尖共鸣师与和谐架构师，携带文明核心共振器……”
每一个文明的报告都详尽而专业，但李振注意到一个共同点：所有文明选派的都是各自领域最顶尖的人才，而且——年龄偏大。
“他们在把最宝贵的经验送进去，”莉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一份分析报告，“但也是把最可能牺牲的人送进去。年轻人、有家庭者、文明未来的希望，大多被留在了后方。”
李振沉默。这是意料之中的选择。门径之后是什么？永恒沉寂只说那里是“法则之海”，是“一切规则的源头”，但没说那里是否安全。事实上，从测试的难度推断，那里只会更危险。
“我们自己呢？”他问，“人类探索队的名单确定了吗？”
莉娜调出名单。李振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王峰、刘洋、他自己……还有十二位各领域的顶尖专家，从理论物理学家到心理共鸣师，从工程师到历史学家。
“二十人，太多了。”李振皱眉，“永恒沉寂说过，门径开启后的通道可能不稳定，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其他文明最多只派了七人。”
“但我们有共魂晶体，”王峰走进指挥中心，他手里捧着那枚拳头大小的晶体，晶体表面的门型印记正发出柔和脉动，“共魂可以协调更多人的意识，形成更强的共鸣场。理论上，人类探索队可以充当‘协调核心’，帮助其他文明队员保持连接。”
“但这也是把最大的风险扛在了肩上，”李振看着王峰，“如果协调失败，人类探索队会首当其冲。”
“所以我们才必须去，”刘洋也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最新的空间结构分析报告，“门径周围的时空曲率显示，入口处存在极强的‘法则筛选’效应。只有携带共魂晶体、且通过永恒沉寂测试的队伍，才有可能安全通过。我们不仅是探索者，也是……领航员。”
李振深吸一口气。领航员——意味着要为所有人开路，也意味着可能第一个倒下。
倒计时：二十八小时
第一次全体文明会议在光之树核心区召开。三十七个文明的代表——包括刚刚恢复的守光者艾尔和依然虚弱的数学实体Σ——围坐成环。
李振站在环中央，身后是巨大的倒计时投影。
“根据永恒沉寂最后传来的信息，门径开启将分为三个阶段，”他调出数据模型，“第一阶段：门径显形，持续时间约三小时。第二阶段：通道稳定，可供通过的时间窗口约四十五分钟。第三阶段：门径闭合，之后何时再开未知。”
“四十五分钟，”计算者-z7的数据流闪烁，“要确保所有探索队通过，需要精确的时间规划和高效的通行顺序。”
“但问题不是顺序，”繁盛之冠的深根长老发出低沉的共鸣音，“问题是：所有文明都必须进入吗？”
这个问题让会场安静下来。
是的，必须所有文明都进入吗？星海同盟有三十七个成员文明，但有些文明的技术水平相对落后，有些文明的生理结构可能无法适应法则之海的环境，有些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可能无法承受那种层次的冲击。
“永恒沉寂的测试是针对整个共同体的，”守光者艾尔说，它的星光身躯虽然还有些黯淡，但语气坚定，“如果只有部分文明进入，那共同体就不完整，可能无法通过门径后的考验。”
“但让所有文明都进去，就是让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钢铁意志的另一位代表——代号“铁壁”的军事专家提出异议，“如果门径后是绝境，全军覆没，星海同盟就彻底完了。”
“那留守一部分？”旋律编织者的谐律大师问，“可留下谁？谁有资格决定？”
争论开始了。这不是猜疑，不是分裂，而是理性而痛苦的权衡。每个文明的代表都在思考：我的文明应该进去吗？我能为整个共同体贡献什么？如果留下，我能守护好后方吗？
李振没有打断争论。他让不同的声音充分表达。因为这是必须面对的选择，不能靠命令强压。
争论持续了两个小时。
倒计时：二十六小时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时，永恒沉寂的巨眼突然有了新变化。
所有监测设备同时报警。众人冲到观景台，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巨眼的瞳孔中，那个门型空洞开始旋转，从深处透出七彩的光芒。光芒如喷泉般涌出，在星空中凝结成一行巨大的、由光构成的文字。
那不是任何已知文明的文字，但当光芒映入眼帘时，每个生命都直接理解了其含义：
“门径为共同体而开。完整进入，或放弃进入。无中间选择。”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法则之海是规则的源头，也是意义的试炼场。破碎的共同体无法承受真相的重量。”
文字持续了十分钟，然后缓缓消散。
会场一片死寂。
永恒沉寂已经给出了答案：要么三十七个文明一起进去，要么一个都别进去。
“它是在逼我们做出终极承诺，”王峰喃喃道，“要么全信，要么不信。没有半信半疑的余地。”
“但那些技术落后的文明怎么办？”流体之歌的代表问，它的液态身躯因焦虑而不断波动，“我们的飞船甚至无法在门径附近的强辐射区生存。”
“那就用我们的飞船带他们，”李振毫不犹豫地说，“求知者五号经过改造，可以容纳多文明生命形式。其他高级文明也一样，每个文明负责协助一到两个相对落后的文明。”
“那需要完全开放飞船的核心系统，”逻辑节点-42指出，“意味着被协助文明将获得我们的技术底牌。”
“如果连这都不能信任，我们还进什么法则之海？”守光者艾尔反问。
又一次沉默，但这次沉默中有了决定。
“星辰守护者文明，愿意用我们的星光方舟搭载‘晶体思维’和‘流体之歌’文明的代表。”永耀元帅第一个表态。
“钢铁意志文明，愿意搭载‘岩石共鸣者’和‘热能生命’。”
“繁盛之冠文明，愿意搭载‘孢子扩散者’和‘光影舞者’。”
一个接一个，高级文明主动承担起责任。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条件交换，只有简单的“我愿意”。
当最后一个匹配完成时，共魂晶体突然光芒大盛。它从王峰手中升起，悬浮到会场中央，然后分化出三十七道光线，连接到每个文明代表的身上。
通过光线，所有人感受到了同一种情感：欣慰。
那是永恒沉寂通过印记传来的情感。
它在认可他们的选择。
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人员问题解决了，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进入门径后，谁来领导？如何决策？
测试期间有李振指挥，但那是特殊情况。现在面对的是完全未知的领域，可能需要完全不同的领导方式。
“我提议成立‘门径探索委员会’，”深根长老说，“由每个文明各出一名代表，共三十七人，集体决策。”
“效率太低，”铁壁摇头，“遇到危机时，三十七人讨论完，危机已经结束了。”
“那就设一个‘危机决策小组’，”谐律大师提议，“平时由委员会民主决策，危机时小组有临时决断权。”
“谁来组成这个小组？”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几个人：李振、王峰、计算者-z7、守光者艾尔、深根长老、谐律大师，还有数学实体Σ（虽然它还很虚弱）。
这是测试中共同经历生死的七人。
“我反对，”李振却说，“危机决策小组不应该固定人选。应该根据每次遇到的具体问题，由最擅长处理该问题的文明主导。”
他调出一个模型：“我建议实行‘动态领导制’。共魂晶体可以实时评估每个文明的专长与当前局势的匹配度，在需要时自动建议领导权转移。我们所有人，都要学会在领导者与追随者之间灵活切换。”
这个概念很激进。意味着没有一个固定的“指挥官”，每个人都要随时准备领导，也要随时准备被领导。
“这需要极度的信任和谦逊，”王峰说，“但也许，这正是法则之海想要我们学会的。”
经过又一轮讨论，动态领导制被采纳。共魂晶体将作为“公正裁判”，辅助领导权流转。
倒计时：二十小时
个人层面的准备开始了。
李振回到自己的舱室——一个简单的房间，只有床、书桌、一个储物柜。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已故父母、还有妹妹的合影。那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时他刚加入深空计划，家人来送行。
他抚摸着相框。如果进入门径后回不来，这就是他留给世界的全部个人痕迹。
“哥。”通讯器里传来妹妹的声音。
李振接通视频。妹妹李薇在地球，她已经四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画面里，她眼中有泪，但脸上是微笑。
“我看到新闻了，你们要去一个叫法则之海的地方。”
“嗯。”李振不知该说什么。
“爸妈如果还在，一定会为你骄傲。”李薇说，“从小你就喜欢抬头看星星，现在你要去星星的源头了。”
“我可能……”
“别说可能回不来，”李薇打断他，“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不是你去过多少星球，不是你当了多大官，而是你从来没有因为害怕就不往前走。这次也一样，往前走，别回头。”
她顿了顿：“但是，答应我一件事：如果真的回不来，至少……给自己找一个漂亮的终点。别死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
李振笑了，眼泪却流下来：“好，我答应你。”
类似的道别在整个黎明前哨上演。
王峰在实验室里，最后一次整理他的研究笔记。他把所有数据上传到公共数据库，设定了定时发布——如果他回不来，这些研究将在一年后自动公开，供后来者继续。
刘洋在检查她设计的每一个设备，给每个设备都写了详细的维护指南，哪怕是最简单的螺丝该拧多紧都标注清楚。
守光者艾尔在星光维护器里，与永耀元帅进行着星辰守护者特有的“星光传承仪式”——它将一部分核心记忆和誓言刻入星光，留给文明的后辈。
数学实体Σ虽然还很虚弱，但它坚持要参与。它用最后的能量构建了一个“概念备份”——把自己存在的基础数学结构封存起来，如果它在门径中消散，这个备份可以供同胞们重建一个类似的存在。
最动人的是那些低级文明的准备。
“晶体思维”文明的代表——一位名叫“晶辉”的年轻晶体生命——正在努力学习人类的语言。它用晶体振动模拟声带，发出生硬但真诚的音节：“谢……谢……带……我……们……去。”
它知道自己的文明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它想至少能说一声谢谢。
“流体之歌”的代表则在尝试理解“牺牲”的概念。它们的文明形态是不断变化的液态，个体意识可以轻易融合、分裂，所以很难理解“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这种固化的选择。但通过共魂连接，它们感受到了其他文明的那种决绝，开始学习。
倒计时：十二小时
最后的装备检查。
共魂晶体被安装到一艘全新的飞船上——这艘船不再叫“求知者”系列，它被命名为“共鸣号”。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引擎，它的动力系统是三十七个文明的技术在共魂协调下的融合产物：一部分是钢铁意志的量子引擎，一部分是旋律编织者的共振驱动器，一部分是人类的平衡之核衍生技术，还有繁盛之冠的生命能量回路、数学实体的概念锚定模块……
船体是透明的特殊材料，从内部可以看到星空，也可以看到彼此。设计者说：“既然我们要作为一个共同体进去，那在物理上就不应该有隔阂。”
船内没有固定的座椅，而是可以根据需要变换形态的共鸣平台。当所有探索队员登船后，这些平台会连接成一个整体，让所有人的意识可以随时共鸣。
“这是人类历史上建造过的最奇特的飞船，”刘洋在检查最后一道系统时说，“它不像船，更像一个……会飞的圣殿。”
王峰补充：“或者一个移动的共同体。”
倒计时：六小时
最后一次全体集会。
不是在会议室，而是在黎明前哨最大的船坞里。一千二百名探索队员（每个文明按比例选派）站在“共鸣号”前，后方是留守的数万成员。
没有长篇演讲。
李振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无论门径后有什么，记住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不是为了征服，不是为了掠夺，是为了寻找让所有文明共同生存下去的方法。”
“第二，如果遇到无法理解的事物，不要急于判断，先尝试理解。法则之海是规则的源头，那里的‘规则’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一个整体。如果有人倒下，其他人必须继续前进；但如果可以选择，我们一个都不放弃。”
然后，他转向留守的人们：“而你们，守护好我们的家。如果我们回不来，星海同盟要继续存在。把我们探索到的东西传承下去，告诉后来者：曾经有三十七个不同的文明，选择了一起走向未知。”
永耀元帅代表留守人员回应：“以星辰守护者的誓言起誓：只要还有一颗星在闪烁，黎明前哨就不会熄灭。等你们回来，或者……等你们的消息传给后来者。”
倒计时：三小时
探索队员开始登船。
这个过程出奇地安静。没有喧哗，没有慌乱，每个人——每个生命体——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走向“共鸣号”。
人类队员依次触摸船壳，那是人类告别时的古老习惯；钢铁意志的队员用数据流扫描船体结构，最后一次确认安全性；繁盛之冠的队员撒下种子，那些种子会附着在船体上，在航行中生长，成为生命存在的证明。
当所有人登船完毕，“共鸣号”的透明船壳缓缓闭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