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弄的,早忘了。”林凡说。
“哦。”陈昊也没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左手前臂,“看我的!中二时期干的蠢事!”他展示着手腕上方那个简陋的弓箭纹身,“那时候痴迷古代战争,觉得弓箭手特帅,偷偷跑去纹的,结果被老爸一顿好揍!歪歪扭扭的,洗又麻烦,就这么留着了。”他哈哈笑着,有点自嘲,又有点无所谓。
那纹身在军营白炽灯下显得有点可笑,线条确实不怎么样,箭头的方向也有点歪。但在陈昊那带着笑意的语气和亮晶晶的眼神衬托下,却莫名有种鲜活的生命力。
“不过,现在想想,也挺好。”陈昊放下袖子,语气忽然认真了一点,“箭嘛,总是指向前方的。上了战场,就该这样,不能后退,对吧?”
当时林凡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他太累了,只想休息。陈昊看他兴致不高,又扯了几句别的,就被其他人拉去打牌了。宿舍里很快恢复了嘈杂,争论声、笑骂声、纸牌摔在床板上的声音,混杂着汗味和泡面味。
林凡躺回床上,闭上眼睛。陈昊那张带着大大咧咧笑容、眼神发亮的脸,和他手臂上那个歪斜的弓箭纹身,在困意袭来前,短暂地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
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吵的、对未来既兴奋又不安的同期战友。
一个他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熟人”。
三、冰冷的重叠
而现在。
那只从黑色裹尸袋里滑出的、沾满血污的手。
虎口处新鲜的擦伤。
手腕上方,那截淡青色、线条歪斜的弓箭纹身。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凡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脑子里,与记忆中那张生动的笑脸、那个亮晶晶的眼神、那充满活力的声音,轰然重叠!
是陈昊。
那个在宿舍里好奇追问他初号机感觉如何的新兵。
那个对特装机甲充满向往的年轻人。
那个手臂上纹着歪斜弓箭、笑着说“箭指前方”的菜鸟驾驶员。
他……死了。
就这么躺在冰冷的黑色裹尸袋里,被两名同样疲惫麻木的士兵,像搬运一件破损的物资一样,从运输车上抬下来。
林凡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瞬间抽空所有空气、所有热量的冰冷真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停止跳动,然后开始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窒息的闷痛。血液仿佛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名字,或者发出一点声音,但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哑气音。他想坐起来,想冲过去,想掀开那个袋子看个清楚——也许不是他?也许看错了?那个纹身很多人都有!擦伤也可能是巧合!
但他全身的力气,连同刚刚输入体内的点滴带来的那点微弱支撑,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像一具被钉在担架床上的木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两名士兵没有注意到方舱车里投来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目光。他们调整好姿势,稳稳地抬起了担架。裹尸袋因为动作又滑动了一下,拉开的缝隙更大了一点,露出了更多——烧焦破损的驾驶员抗荷服领口,以及一小片年轻的下颌轮廓,皮肤沾满黑灰,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着,似乎还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或是发出最后一声惊叹。
那张脸上,再也不会有大大咧咧的笑容,不会有发亮的眼神了。
士兵抬着担架,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走向远处另一片搭着更多帐篷、气氛更加肃穆的区域。那是阵亡者临时集中点。
林凡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黑色的轮廓,直到它消失在杂乱的车辆和帐篷之间,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世界重新回到他的感知中,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方舱车内的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像腐肉。旁边伤员的呻吟,像垂死的哀鸣。车辆引擎的震动,像送葬的鼓点。而车外所有的喧嚣——救援的呼喊、工程的噪音、远处的零星爆炸——全都变成了一种巨大而无意义的、空洞的回响,敲打在他已经麻木的耳膜上。
陈昊死了。
那个在几个小时间前,可能还和他一样,怀着紧张、恐惧、或许还有一丝兴奋,坐进自己机甲驾驶舱的年轻驾驶员。他驾驶的是什么型号?“哨兵”轻型机甲?还是“突击兵”标准型?他的机甲遭遇了什么?被能量炮熔穿?被蚀刻者围攻撕碎?还是倒在冲锋的路上?
林凡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和他有过短暂交集、对他驾驶的初号机流露出纯粹好奇和羡慕的同龄人,就这么没了。变成了一具需要被登记、被包裹、被运送后方的冰冷躯体。
而自己呢?
自己驾驶着更强大、更神秘、也更危险的初号机,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甚至做出了挑飞突击舰的疯狂举动,吸引了最多的火力,最后却……活了下来。
凭什么?
因为初号机更坚固?因为自己运气好?还是因为……那台机甲深处某种不祥的力量?
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灵魂刺穿的愧疚感和荒谬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无法呼吸。他想起自己冲向b-7阵地时的“决绝”,想起雷洪怒吼的“控制你的情绪”,想起自己差点因为失控而连人带机甲一起毁灭。
如果……如果自己更冷静一些,战术更合理一些,是不是就能更好地支援防线?是不是陈昊,或者像陈昊那样的其他年轻驾驶员,活下来的机会就能多一分?
无解的问题,只有冰冷的后果摆在眼前。
“喂!三床!你怎么了?心率突然飙升!呼吸急促!”一个医护兵注意到林凡监护仪的异常报警,快步走过来,检查他的输液管和生命体征。
林凡毫无反应,只是睁着眼睛,瞳孔失焦地望着舱门外的暮色,望着陈昊消失的方向。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混合着悲伤、愧疚与对命运无常冰冷嘲弄的复杂情绪。泪水滚落,混入脸上未擦净的血污和灰尘,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医护兵皱了皱眉,以为他是创伤后应激或疼痛加剧,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给他注射了一小剂镇静剂:“放松点,你安全了,正在往后送。坚持住。”
冰凉的药物流入血管,带来一阵强制性的松弛和困意。但林凡的意识却像陷入泥沼,在冰冷的黑暗与那张凝固的笑脸、那只露出纹身的手之间,反复沉浮。
熟悉的面孔。
不再是训练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不再是宿舍里一个嘈杂的背景音。
而是死亡具体而微的化身,是战争吞噬生命时,留下的、最残酷也最清晰的印记。
它无声地告诉林凡,这场战争没有浪漫,没有侥幸。它收割生命时,不分强弱,不论意愿,只看结果。
而他自己,以及他体内那个似乎开始苏醒的、危险而饥饿的秘密,在这巨大的死亡阴影下,又将走向何方?
方舱车再次启动,颠簸着驶离前线。车外,清理与救援仍在继续,更多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以生或死的状态,被从废墟中找出、分辨、运送。
夜幕,终于彻底笼罩了“铁砧”阵地。寒风卷起灰烬,掠过沉默的残骸和忙碌的灯火,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在为所有未能发出的呐喊,奏响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