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章与重量
授勋大厅穹顶高阔,人造日光从精心设计的光带中洒下,在锃亮的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仪式进行时的肃穆与短暂沸腾后的余温——一种混合了汗味、织物熨烫后的气味、以及某种类似电子设备运转产生的微弱臭氧味的复杂气息。掌声似乎还在耳畔回荡,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留下嗡嗡的耳鸣。
林凡独自站在大厅侧门通往内部走廊的过渡区,身后厚重的隔音门将大厅内残留的喧闹与人声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左胸。
那里,一枚崭新的徽章别在深蓝色常服外套上,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徽章不大,但设计精巧,主体是一只收拢羽翼、蓄势待发的鹰隼侧影,线条锐利而流畅,由哑光的暗银色金属铸造,只有鹰眼部分嵌着一颗极小的、似乎能吸收光线的深蓝色晶体。鹰隼下方,是两道简洁的横杠,标示着中尉军衔,再下面,是更小的一行蚀刻文字:“猎鹰”。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徽章的边缘。
冰凉。
不是室温的那种凉,而是金属特有的、仿佛能吸收皮肤热量的那种深层寒意。触感坚硬、光滑,边缘打磨得极其精细,甚至有些锐利,微微硌着指腹。这枚徽章,连同刚刚别上去时,基地司令那只有力而短暂的手掌按压在肩头的力道,一起构成了此刻他全部感官的中心。
“猎鹰。”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代号。就在半小时前,在同样的地点,基地司令——那位头发花白、眼神却比年轻人更锐利的将军——站在台上,用经过扩音系统后略显失真却依旧充满力量的声音宣布:“鉴于林凡中尉在‘铁砧’防线历次作战,尤其是在近期拔除外星前哨站的‘雷霆反击’行动中,展现出的卓越勇气、精湛技艺与关键作用,经联军指挥部审议,授予其‘猎鹰’荣誉称号,其所驾驶的特装机甲初号机,同步获得‘苍穹守护者’正式命名!”
那一刻,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台下是所有基地中高层军官、技术骨干、以及部分战斗英雄代表的目光。他必须立正,昂首,接受那枚被别在胸前的徽章,接受将军的敬礼,然后回礼。他做到了,动作标准,面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冰凉的金属接触到布料,继而隔着薄薄的衣物贴上胸膛皮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无形的水银,瞬间从那个点扩散开来,灌满了四肢百骸。
欢呼和掌声是真诚的,至少大部分是。他能看到台下前排雷洪教官微微颔首,那张疤痕纵横的脸上难得地没有太多严厉,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着自己锻造的刀终于开刃的复杂神色。他看到苏婉博士站在技术官队列里,眼睛很亮,甚至有些湿润,双手用力地鼓掌,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像是在说“太好了”。他还看到赵锐、夏梦他们,虽然站得笔挺,表情克制,但眼中也有火光闪动。
他们都是与他一起从“熔炉”里炼出来,在废墟和炮火中并肩过的战友。他们的认可,比任何勋章都更有分量。
但也正因如此,这重量才更加真实,更加……令人窒息。
“猎鹰”。这个代号,不再仅仅是训练场上一句带着试探和期待的称呼。它被正式烙印在档案里,铭刻在这枚冰冷的金属上,向所有人宣告:他,林凡,是这个基地,乃至人类联军在东部战区最锋利的那把尖刀之一。人们会期待他飞得更高,看得更远,出击更迅猛,战果更辉煌。在他身上,寄托着扭转局部战局的希望,甚至可能影响着更高层的战略决策。
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个一年前还对机甲充满陌生和不适的菜鸟。
一个在模拟舱里因为高同步率而头痛呕吐的学员。
一个第一次亲手击杀敌人后,躲在机甲驾驶舱里颤抖到无法自控的士兵。
一个眼睁睁看着陈昊、看着王大牛、看着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倒在战场上,自己却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
他的确变强了。初号机“苍穹守护者”在他的驾驭下,展现出超越常规机甲的战斗力。苏婉博士的改造,尤其是“疾风”形态,让他如虎添翼。他在战斗中的直觉和反应,连雷洪都称之为“天赋”。他带领“猎隼”小队,干净利落地拔掉了三个外星前哨站,证明了主动出击战术的价值。
但这些“强大”的背后,是深夜独自面对初号机右臂旧伤时,那偶尔闪过的、令他心悸的暗红微光;是神经链接超负荷后,仿佛有无数冰冷细针在颅内攒动的隐痛;是每一次做出战术决策时,脑海中自动浮现的、那些没能跟他一起回来的人的脸。
尤其是陈昊。那个手臂上纹着歪斜弓箭、笑着说“箭指前方”的同期。他的笑容,最后凝固在黑色裹尸袋一角露出的、沾满血污的手上。那枚简陋的纹身,比任何荣誉徽章都更深刻地烙在林凡的记忆里。
还有雷洪教官的教诲:“大局观”。他现在渐渐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它不仅意味着在战场上要看清敌我态势,更意味着要承担起与自身力量相匹配的责任。他的每一次出击,不再仅仅关乎个人生死,更关乎小队成员的命运,关乎任务成败,甚至可能影响局部战局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