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五台山,寒意已深。
那场屈辱的“比试”过去了两天。林远山肋骨上的伤,被赵铁柱那记狠辣的枪托砸击,再次撕裂。
他成了侦察班里一个沉默的影子。
赵铁柱没有再找他麻烦,但训练的强度却有增无减。这个老兵似乎铁了心要用这种高强度的、机械的重复,磨掉林远山身上所有的“野性”。
今天练的是射击。
不是林远山熟悉的、在八百米外“听风辨位”的狙杀,而是最基础的——五十米卧姿速射。
“都给老子听好了!”赵铁柱的声音如同带冰碴的北风,“鬼子冲上来了,靠的就是这五十米内的火网!五发子弹,十息之内,必须全部打出去!打不完的,今天没饭吃!”
林远山趴在冰冷的射击位上,手里握着那支沉重、丑陋的“汉阳造”。
他恨这支枪。
它粗糙、笨重,枪栓拉动起来远不如毛瑟顺滑。它的准星又宽又扁,遮挡了大半个目标。
“预备——放!”
哨声响起。
林远山熟练地从弹药包里摸出一个五发桥夹,卡入弹仓。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肋骨的剧痛。
他想起了父亲的“枪在人在”。
他想起了赵铁柱的“烧火棍”。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他猛地推弹入膛,扣动扳机。
“砰!”
圆头弹的后坐力不大,但枪声沉闷。他没有去管是否命中,而是猛地拉动枪栓。
“砰!”第二发。
“砰!”第三发。
赵铁柱在后面吼道:“快!快!你是在给鬼子挠痒痒吗?!”
林远山被这吼声激得血气上涌,他拉动第四发枪栓时,动作变形了。
那支汉阳造的枪机结构老旧,他用惯了毛瑟的巧劲,对这种蛮力机械极其不熟。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使蛮力将枪栓猛地向后一拉,试图弹出弹壳,但由于极度的愤怒和分心,他的左手食指在扶稳枪身时,位置太靠后了。
沉重的钢制枪机在后拉的瞬间,狠狠地撞在了他的指关节上!
“咯!”
一声闷响。
林远山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钻心的、骨头被铁钳夹碎般的剧痛,从食指传来。
他低头看去,指关节处已经血肉模糊,一片青紫,鲜血正顺着枪托往下滴。
“停!”赵铁柱走了过来,皱着眉。
林远山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受伤的手。
“妈的,废物!”赵铁柱骂了一句,“连枪都喂不熟!滚去卫生队!别在这儿碍眼!”
林远山猛地站起身。他没有看赵铁柱,只是用那双充血的、如同孤狼般的眼睛瞪着他。他一言不发,扔下步枪,转身就走。
“等等!”赵铁柱喊住他,“把你的枪捡起来!在八路军,枪是第二条命!命丢了,枪也不能丢!”
林远山背对着他,身体在剧烈颤抖。
他最终还是走回去,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捡起了那支汉阳造,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院。
屈辱,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后院的禅房,充当着卫生队。
林远山以为会看到那个满嘴粗话、身上总带着一股旱烟味的老卫生兵。
但他推开门时,却愣住了。
屋里很干净。破败的禅房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整理着一排稀缺的玻璃瓶。
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灰布的八路军军服,虽然洗得发白,还打了几个补丁,但异常干净、笔挺。她剪着齐耳的短发,露出一截白皙得晃眼的后颈。
在这个充斥着汗臭、硝烟和泥土的古刹里,她就像是……一块误入泥潭的雪。
“你……”林远山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那身影转了过来。
林远山看清了她的脸。很年轻,二十岁出头。脸很素净,眉眼清秀,但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你受伤了?”
她开口了。声音清脆、柔和,带着一股北平城里才有的字正腔圆。
这声音,让林远山胸中那股即将爆炸的戾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几分。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了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
女孩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快步上前:“怎么伤的?”
“枪机。”林远山言简意赅。
“坐下。”她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职业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