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前的照壁下,红榜已挂了三日,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却仍挡不住往来行人的驻足。贾宝玉的名字嵌在最上头,烫金的“案首”二字被日头晒得发亮,像颗落在青石板上的星子,衬得周围的名字都黯淡了几分。
“听说了吗?荣国府的二公子,就是那个从前见了书本就头疼的宝玉,这次竟成了府试案首!”挑着菜担的老汉驻足指点,竹筐里的青菜沾着晨露,“真是奇了,莫不是转了性子?”
“何止转性!”旁边卖茶的婆子用抹布擦着茶碗,声音压得低却难掩兴奋,“前儿放榜,我亲眼见的——贾公子穿件月白长衫,站在人群后,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倒比谁都平静。倒是那林姑娘,在码头边等着,见了他就红了眼眶,手里的瓦罐差点掉水里去。”
这话顺着风飘进街角的茶馆,贾宝玉正临窗坐着,面前摊着柳砚刚送来的府试试卷誊本。纸页上墨迹新鲜,是柳砚熬夜抄的,连主考官的朱批都一字不落地摹了下来。“‘策论引《明史·食货志》证民生之要,援《资治通鉴》论吏治之弊,史论结合,切中时弊’——周大人这评语,倒比我自己写的还透彻。”他指尖划过“切中时弊”四字,忽然想起考试前一夜,黛玉坐在潇湘馆的窗边,给他磨墨时说的话:“你总说要‘以史为鉴’,可史书里的道理,终究要落到眼下的民生里去才算数。”
“可不是透彻!”柳砚端着两碗碧螺春坐下,粗布长衫上还沾着晨露,“周大人是前科状元,最恨空谈。你那篇《论江南漕运利弊》,把永乐年间的河工图都摹了出来,连苏州府的漕粮损耗数都算得一清二楚,他能不赞?”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刚从考场附近的书铺买的,你瞧瞧这是什么。”
油纸包里是几本翻得卷边的旧书,封面上写着《苏州府漕运考》《江南水利志》,纸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是用朱砂写的小字。贾宝玉翻开一看,心脏猛地一跳——批注的笔迹,竟与林如海生前给他的科举笔记如出一辙。“这是……”
“林姑父的旧藏。”柳砚啜了口茶,眼底带着点感慨,“书铺老板说,是林大人任巡盐御史时,常去翻的书。他说‘漕运是江南的血脉,脉通则民安’,这话我记在心里,果然在你策论里见着了。”
贾宝玉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有林如海圈点的痕迹:“正德年间,苏州漕粮损耗三成,皆因官吏中饱私囊”——这句批注旁,他自己在策论里写:“今苏州漕运之弊,非在河道,而在人心。若仿洪武年间‘监粮官’制度,设专人督查,损耗可减半。”两句话隔着时空,竟像是在对话。
“说来也巧,”柳砚忽然道,“我今早去给周大人送谢帖,听见他跟学政大人说,‘这贾宝玉的策论,倒有林如海当年的风骨’。”
贾宝玉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窗外的阳光落在纸页上,把林如海的字迹照得清晰。他忽然想起护送黛玉回扬州时,林如海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握着他的腕子,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宝玉,我知你性情变了,这是好事。只是官场险恶,史书里的道理要学,人情里的分寸更要悟。我把黛玉托付给你,不只要你护她周全,更要你懂她——她看似柔弱,心里却比谁都有韧性,你若信她,她能为你挡三分风雨。”
那时他只懂“护她周全”四个字的分量,此刻看着考卷上的朱批,看着林如海的旧藏,才渐渐明白“懂她”二字的深意。就像他写策论时,黛玉坐在对面看书,忽然抬头说:“你写‘严惩贪腐’固然对,可周大人是务实派,你得说清‘如何惩’——是设巡察使,还是立连坐法?空说‘严惩’,倒像个酸儒。”
“在想什么?”柳砚见他出神,用茶盏碰了碰他的碗沿,“周大人让你明日去府衙一趟,说有话要问你。”
贾宝玉回过神,把书卷仔细折好,放进书箱:“知道了。他是想问我后续的漕运改革法子吧?”
“不止。”柳砚压低声音,“我听周大人的门生说,朝廷有意在江南设‘漕运改良试点’,周大人想荐你去帮忙整理文书。这可是个好机会,能亲眼见着河工、漕丁怎么做事,比在书本里看一百遍都有用。”
这话让贾宝玉心头一动。他穿越前研究明清漕运时,总为史料记载的模糊而遗憾,若能亲去漕运码头看看,那些书本里的“损耗率”“河道图”便都有了活生生的模样。“只是……”他看向窗外,潇湘馆的方向隐在绿荫里,“我得先回去跟黛玉说一声。”
柳砚笑了:“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去吧,我替你把誊本送回府。对了,书铺老板说,林姑娘今早去了,把你府试的考卷摹了一份,说要‘留着当范本’。”
贾宝玉站起身时,茶盏里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他想起黛玉摹字时的模样——蹙眉盯着他的草稿,笔尖悬在纸上半天不落,总说“你的字太硬,我摹不来”,却还是一笔一划地描,直到暮色漫进窗棂,宣纸上的字渐渐有了几分相似。
回府的路走得慢,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街边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落在肩头像滴胭脂。路过潇湘馆的月亮门时,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还有紫鹃的笑语:“姑娘,你都看了八遍了,这考卷上的字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黛玉的声音带着笑意,脆生生的,像浸了蜜,“你看这句‘漕运之要,在通民心’,他从前写策论,总爱说‘在明法度’,如今倒懂得‘民心’比‘法度’更重了。”
贾宝玉站在门外,忽然不想进去了。他靠着门框,听着里面的翻书声,还有偶尔响起的笔尖划过宣纸的轻响,觉得比周大人的朱批更让人心安。原来“懂她”与“被她懂”,是这样一件润物无声的事——他在她的目光里慢慢长出韧性,她在他的字里渐渐放下心防。
日头偏西时,紫鹃出来打水,见了他吓了一跳:“宝二爷怎么在这儿?姑娘正说要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