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划过“结余银”三字,指甲修剪得圆润,沾着点淡淡的蔻丹红,落在纸页上,像给枯燥的策论点了抹亮色。贾宝玉忽然想起林如海临终前的托付——“黛玉能为你挡三分风雨”,原来这风雨,不仅是内宅的刁难,还有朝堂上的暗礁。
“我怎么没想到……”他拿起笔,按黛玉的意思修改,笔尖却被她按住。
“别急,”黛玉端起桌上的梨汤,用小勺舀了一块递到他嘴边,“先润润喉。你从午时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
梨汤的甜香混着她的气息,漫过鼻尖。贾宝玉张口接住,梨肉酥烂,冰糖熬得恰到好处,不似他上次煮糊的那般苦涩。“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柳砚兄来送码头名册时说的。”黛玉收回小勺,自己也舀了一块,“他还说,你在码头帮那个山东漕丁讨工钱,被管事记恨了,往后去要当心些。”
原来柳砚也在暗中帮他。贾宝玉看着案上的策论、关系网、名册,忽然觉得,这科举之路从不是他一个人在走。周大人教他务实,黛玉为他补漏,柳砚替他留意风险,甚至连素不相识的吴老爹,都肯把漕运的猫腻说给他听。
“对了,”黛玉忽然想起什么,从书箱里翻出个蓝布包,“吴老爹的儿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他爹让给你的。”
包里是双布鞋,针脚有些歪歪扭扭,鞋底却纳得厚实,还垫了层芦苇绒。“吴老爹说,码头的木板硌脚,穿这个软和。”黛玉把鞋推到他面前,眼里闪着笑,“他还说,若你真能改了斛斗,他请你吃码头最好的酒糟鱼。”
贾宝玉捏着布鞋,粗布的纹理磨着掌心,竟比周大人的朱批更让他心头滚烫。他忽然明白,所谓“经世致用”,从来不是为了青史留名,而是为了让吴老爹这样的人,能踏实地穿双软底鞋,让山东漕丁能把工钱完整带回家,让那些在斛斗阴影里讨生活的人,能看见点光亮。
“我们再把策论顺一遍吧。”黛玉铺开新的宣纸,研墨时手腕轻转,墨锭在砚台里转出细碎的涟漪,“从‘试点枫桥’开始,一条一条核。”
残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因凑近些而交叠,时而因翻书而分开。贾宝玉念着“漕丁申诉簿需由巡按亲查,每月初一公示”,黛玉便在旁注“巡按驻苏州府在城隍庙西巷,可托林姑父旧部张御史引荐”;他说“维修漕船需请江南船匠,工钱比官价高两成”,她便算“三百两结余银可修三船,省下明年换新船的五百两,户部必允”。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到案头,照见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他的刚劲,有她的娟秀,像两股溪流汇在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忽然,黛玉打了个哈欠,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民心”二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圆。
“困了就睡吧。”贾宝玉想收摊,却被她按住手。
“就剩最后一段了。”黛玉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点鼻音,“你写‘漕运改良,非一日之功,需以十年为期’,不如改‘需以民心为尺’——规矩好不好,得看漕丁们笑不笑。”
贾宝玉提笔修改,笔尖落在纸上,忽然觉得这行字比任何引经据典都有力量。他想起码头脚夫啃窝头时的沉默,想起吴老爹接过桂花糕时的红眼眶,想起年轻漕丁道谢时挺直的脊梁——那些才是衡量“改良”的真正标尺。
鸡叫头遍时,策论终于定稿。黛玉趴在案上睡着了,发间别着的银簪滑落,映着残灯的光。贾宝玉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薄被,又回到案前,将吴老爹送的布鞋放在策论旁。
窗外的竹影已淡,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拿起策论,字里行间不仅有周大人的点拨、黛玉的补注,还有码头的号子、漕船的朽木、斛斗的凹底,以及那双布鞋里的芦苇绒暖意。这一刻,他忽然不再执着于“科举夺魁”,只想着把这策论里的每一条,都变成码头实实在在的好日子。
晨光漫进窗棂时,贾宝玉将策论折好,放进书箱。路过床前,见黛玉睡得安稳,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想来是梦见了什么舒心事。他轻轻带上门,脚步轻快地往府衙去——今日要和周大人商议枫桥试点的具体章程,还要托人给吴老爹捎话,告诉他“新斛斗的样子,已请木行画了图纸”。
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尖,却凉不过码头的晨雾,暖不过心头的笃定。贾宝玉知道,他的科举之路还长,要学的不仅是经史子集,更是藏在斛斗里、漕船中、人心间的学问。但只要身边有灯下共校策论的身影,有码头期盼的眼神,这条路便走得踏实,走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