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后堂的竹影,被月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周大人案头的《漕运改良策》草稿上。贾宝玉垂手立在案前,鼻尖萦绕着陈年墨香与新沏的雨前龙井气息,掌心却微微发潮——这是他根据码头见闻写的策论,字字都浸着漕运码头的鱼腥味,却不知能否入周大人的眼。
“你说‘改斛斗、换漕船’,道理是对的。”周大人捻着胡须,指尖点在“严惩贪腐”四字上,墨笔在纸页上洇出个浅痕,“可你想过没有,这斛斗是知府衙门定的,漕船是工部发的,你要改,动的是谁的利益?”
贾宝玉一愣,他在策论里写“三个月内更换全府斛斗”,只想着“标准统一可除弊”,却没算过——苏州府现有三百个斛斗,每个背后都连着木行、衙门的回扣;漕船更换需动用国库,工部的官员怎会轻易松口?书本里的“制度改良”四个字,原来藏着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缠。
“学生愚钝。”他躬身行礼,额角的汗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圈。
周大人却笑了,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不愚钝,至少你看见了‘斛斗凹底’,这就比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酸儒强。”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嘉靖年间漕运改革录》,“你看,三十年前,有位御史也提过换斛斗,结果怎么样?被江南士族联名参了一本,说他‘扰乱民生’,贬去了云南。”
贾宝玉接过册子,指尖抚过“江南士族”四字,忽然想起林如海笔记里的话:“江南官商勾结,盘根错节,改漕运如拔毒刺,需徐徐图之。”他在码头见的是脚夫的苦,却忘了这苦背后,是一张连知府、士族都织在其中的网。
“那……学生该如何修改?”他抬头时,正撞见周大人眼里的期许,像当年私塾里贾政看他驳倒塾师时的神色,却多了几分过来人的通透。
“你在码头记的漕丁名册,借我看看。”周大人接过名册,粗麻纸页上,贾宝玉用朱笔标着“张三者,山东籍,子幼母病”“李四者,船工世家,熟知船体朽坏因由”,字迹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周大人指着这些批注,忽然道:“你看,这些人是谁?是漕运的根。你要改,得让他们先信你。”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贾宝玉忽然明白——他写策论时总想着“自上而下”的改革,却忘了“自下而上”的人心。就像吴老爹说的,漕丁们怕的不是规矩严,是“改了规矩,日子更难”。
“大人的意思是……”
“先试点。”周大人在纸上画了个圈,圈住苏州府最偏远的枫桥码头,“那里漕运量小,牵涉利益少,先换十个新斛斗试试。让漕丁们亲眼看看,新斛斗能多领半升粮,他们自然会帮你说话。”他又点了点“漕船更换”处,“别想着全换,先修最破的三艘,让工部的人看到‘修比换省钱’,他们才肯松口。”
贾宝玉提笔修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把“三个月全换”改成“先试点枫桥,半年后推广”,把“严惩贪腐”细化为“设漕丁申诉簿,每月由巡按抽查”。墨汁落在纸页上,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连着枫桥码头的月光、吴老爹的叹息、年轻漕丁涨红的脸。
“这才是务实策。”周大人看着修改后的草稿,眼里露出赞许,“史书里的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你爹贾政在工部当差时,修永定河,也是先修最险的三里,让百姓看见好处,才肯出力。”
这话让贾宝玉心头一动——他总觉得贾政刻板,却忘了这位父亲在工部侍郎任上,曾顶着压力驳回过“虚报工程款”的漕河项目。原来“经世致用”的本事,不只是在书本里,也在父辈的行事里。
离开府衙时,月已西斜,竹影在地上拖得老长。贾宝玉握着修改后的策论,忽然想立刻回府,把周大人的话讲给黛玉听——她总说“要懂人心”,此刻他才算摸到点门道。
潇湘馆的灯果然还亮着。贾宝玉推门进去,见黛玉正趴在案上打盹,臂弯里压着他的《漕运风险录》,嘴角还沾着点墨渍,想来是抄录时不小心蹭到的。桌上的青瓷碗里,冰糖雪梨汤还温着,梨块炖得酥烂,是他说“码头风燥,润肺好”的方子。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想给她披件外衣,手指刚触到她的肩头,黛玉就醒了,眼里还带着惺忪睡意,看见是他,却立刻坐直了:“周大人怎么说?”
“被骂了。”贾宝玉把策论草稿放在她面前,语气里却带着笑意,“说我只知改规矩,不知顾人心。”
黛玉揉了揉眼睛,拿起草稿细细看,指尖在“枫桥试点”处停顿:“周大人说得对。上个月我托人查了,枫桥码头的管事是知府的远房表亲,贪得最狠,先拿他开刀,反而容易成。”她从抽屉里拿出张纸,上面是苏州府各码头管事的关系网,用红笔标着“知府党”“士族派”,“你看,枫桥管事势单力薄,动他,没人会拼死保。”
贾宝玉看着那张关系网,忽然想起柳砚说的“底层规则”——原来黛玉早已用她的方式,把他没看透的人情脉络,理得清清楚楚。他在码头奔波三日,她在府中静坐,却把那些藏在粮袋后的关系,摸得比他还透。
“还有这里,”黛玉指着“漕船维修”处,“你写‘请工部拨款’,不如写‘用漕运结余银’。去年苏州漕运结余三千两,按规矩该上缴,但若说‘以结余修船,可省明年国库支出’,户部定然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