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漕运码头的晨雾还没散,就被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撕开了口子。贾宝玉站在栈桥上,手里捏着林如海的《漕运风险录》,看着脚夫们扛着粮袋往漕船上搬,粗麻口袋蹭过跳板的“沙沙”声,混着河风里的鱼腥味,扑面而来——这是书本里读不到的鲜活气,比周大人的朱批更能让人醒神。
“贾公子,这边走。”引路的老漕丁姓吴,脸上刻着风霜,手里的长杆上还缠着去年的芦花,“周大人吩咐了,让小的带您看看‘过斛’,这可是漕运的关键,猫腻也最多。”
贾宝玉跟着他穿过堆成山的粮袋,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史书的注脚里。他穿越前写《明清漕运损耗考》时,曾对着“正德年间损耗三成”的记载百思不解,此刻站在斛斗前,才算有了答案——那斛斗看着规矩,底却微微向内凹,一斛粮看着满,实则比标准量少了半升,十斛下来,就短少五升,这还没算上脚夫“失手”撒在地上的“损耗”。
“吴老爹,这斛斗……”贾宝玉指着凹底,话没说完就被老漕丁拽到一边,他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子是读书人,不懂这里的规矩。这斛斗是‘官准’的,美其名曰‘防撒漏’,实则……”他往粮栈深处努努嘴,那里站着个穿绸缎马褂的管事,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都进了他们的腰包。咱们漕丁敢怒不敢言,说了,下个月的工钱就没了。”
《漕运风险录》里“官吏勾结,克扣粮米”的字样忽然在眼前活了过来。贾宝玉翻开本子,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书本上的“严惩贪腐”四个字太轻,托不起脚夫们被压弯的脊梁。他想起黛玉说的“民心比法度重”,此刻才算懂了:法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不知这些藏在斛斗里的弯弯绕,写再多策论也是空谈。
“公子您看,”吴老爹指着刚靠岸的漕船,船帮上刻着“苏州府-京师”的字样,漆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朽木,“这船说是‘三年一新’,实则五年都没换过。去年有艘船行到瓜洲,船底漏了,一船粮米沉了大半,最后算‘水损’,咱们漕丁还得赔三成。”
贾宝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船底有补过的痕迹,补丁边缘的木板已经发潮发黑。他摸出怀表,记下此刻的时辰和船号,又让吴老爹指认负责造船的木行名称,一笔一划写在《漕运风险录》的空白处——林如海的笔记里只写“船械朽坏,需严查”,他要补上“何年朽坏、由谁所造、责任人是谁”,让这行字有骨头有肉。
日头升高时,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有小贩挑着担子穿梭叫卖,卖的是掺了麸皮的窝头,脚夫们掏出铜板买两个,蹲在粮袋边啃,噎得直伸脖子。贾宝玉看着心里发沉,从包袱里摸出黛玉给的桂花糕,分了些给吴老爹,老人推让半天,最后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眼眶红了:“上回吃这么甜的东西,还是我家小子中了童生那年,他娘蒸的……”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争吵声打断。是个年轻漕丁和管事在争执,漕丁涨红了脸:“这粮袋明明是好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说‘受潮’?扣我工钱没道理!”管事冷笑:“我说受潮就是受潮,你想抗命?”说着就要挥手叫人。
贾宝玉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且慢。”他走到那粮袋前,伸手摸了摸,外层确实有点潮,内里却干燥——是被人泼了水。“吴老爹,”他扬声问,“漕运章程里,‘受潮粮’的标准是什么?”
吴老爹愣了愣,随即道:“回公子,得三层都潮透才算,外层潮了不算数!”
管事脸色变了:“你个老东西懂什么!”
“我不懂章程,”贾宝玉拿出《漕运风险录》,翻到林如海抄录的《大明漕运章程》,“但这里写着‘凡粮袋受潮,需三人同验,两层以上湿损方算损耗’。你既拿不出验单,又无第三人作证,凭什么扣工钱?”
管事看着那本蓝布封皮的旧书,又看看贾宝玉身上的月白长衫——那料子在码头少见,知道是有来头的,气焰矮了半截,嘟囔着“算我看错了”,灰溜溜地走了。年轻漕丁对着贾宝玉作揖:“谢公子!”周围的脚夫们也围过来,眼里带着感激。
吴老爹叹道:“公子,您这是帮了他,可咱们这些人,往后还得受气。”
贾宝玉合上书,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今日退了一个管事,明日还会有新的刁难,靠他一人之力,护不住所有人。但他在《漕运风险录》上又添了一笔:“苏州码头管事张姓,惯用‘泼水处理’克扣工钱,需设‘漕丁申诉簿’,由巡漕御史定期查阅。”他想,积少成多,总有一天,这些字能变成实实在在的规矩。
午后,周大人派来的文书到了,要贾宝玉整理近年的漕运损耗数据。他跟着文书去了码头的账房,屋里弥漫着霉味,账本堆得像小山,纸页发黄发脆,虫蛀的洞眼随处可见。文书苦笑道:“公子将就看,能找着的都在这儿了。”
贾宝玉没嫌脏,坐在小板凳上,一页页翻。看到“正德十五年损耗三成”的记录时,旁边有行小字批注:“是年冬,苏州同知李甲之子娶亲,挪用漕粮二十石”——是林如海的笔迹!他心里一动,翻到对应年份的漕丁名册,果然在备注里看到“李甲姻亲王某,时任粮栈管事”。两相对照,当年的“损耗”真相昭然若揭。
他拿出黛玉给他抄的管事名单,在李甲的名字旁打了个圈,又添上“王某,现调任扬州码头”。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他要一颗颗拾起,串成能照见真相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