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蔫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像是被冻住。他想喊,嗓子眼却被堵得严严实实。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
那绺头发,似乎随着他的停顿,晃动的幅度更明显了些。甚至……仿佛要缠上他的脖颈。
“别看!走!快走!” 陈永贵带着哭腔的催促在耳边炸开,充满了绝望的惊恐。
赵老蔫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刺激了神经。他爆发出全身力气,几乎是拖着僵硬的双腿,疯狂地向前冲去。肩上那沉甸甸的、似乎附着无形之物的绳子,随着他剧烈的奔跑而颠簸晃动。
哑巴和铁头也吓破了胆,闷头跟着狂奔。
山路崎岖,积雪湿滑。没人再敢说话,只剩下粗重凌乱的喘息和踩塌雪壳的碎裂声。那绺垂下的黑发,仿佛一个冰冷的标签,一个无声的宣告,死死黏在赵老蔫的感知里。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山势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环抱的荒凉坳地出现在眼前。坳口,一棵巨大的、枝干扭曲狰狞的歪脖子老槐树,像一尊蹲踞的恶鬼,静静矗立在雪光中。
到了!就是这里!
四个人连滚爬爬冲到槐树下。赵老蔫肩一耸,迫不及待地将那捆麻绳甩在地上,仿佛甩脱一条毒蛇。绳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盘绕的绳索微微弹开一些,那绺垂下的黑发,似乎也隐没在了绳圈之中。
陈永贵手忙脚乱地掏出杀猪刀和铜镜,哑巴举起桃木剑,铁头抖开旧布袋。
“快!挖坑!埋了它!” 陈永贵的声音变了调。
树下是冻土,坚硬异常。铁头用带来的小镐头拼命刨,哑巴用手扒,赵老蔫和陈永贵也顾不上许多,用手抠着冰冷的土块。恐惧给了他们反常的力量,很快挖出一个浅坑。
陈永贵小心翼翼,用刀尖挑起那捆麻绳——尽量不去看绳子的细节——将它放入坑中,又把杀猪刀、桃木剑、铜镜一并放进去,最后用旧布袋盖住。
“填土!快!”
泥土混合着雪块,被迅速推回坑里。四个人手脚并用,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坑填平、踩实。
做完这一切,四人如同虚脱,瘫坐在雪地上,浑身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大口喘着气,互相看着对方惨无人色的脸,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结……结束了吧?” 铁头颤声问,眼神却还忍不住瞟向那个被填平的小土堆。
陈永贵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土堆,又抬头看看那棵张牙舞爪的歪脖子槐树,再看看来路。
雪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风也息了。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这死寂,比刚才路上的种种异象更让人心头发毛。
“走……回去。” 赵老蔫哑着嗓子,撑起身。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四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土堆和槐树,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次,脚步快了许多,但没人敢跑,生怕动静太大,惊扰了什么。
来时觉得漫长无比的路,回去时似乎缩短了不少。他们很快过了黑水河上的独木桥,绕过了老坟岗,村子的轮廓在雪夜中隐隐浮现。
直到看见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榆树,四个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陈永贵甚至觉得,肩上的千斤重担卸下了。
“总算……” 他刚吐出两个字,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走在前面的赵老蔫,毫无征兆地,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赵老哥?” 铁头疑惑。
赵老蔫没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村口的路面。
陈永贵心里咯噔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洁白的雪地上,从村口延伸出来的那条他们刚刚准备踏上的路上,清晰地印着一行脚印。
女人的脚印。小巧,绣花鞋的式样。
脚印很新,就覆在他们四人之前出村时留下的杂乱足迹之上,笔直地、一个接一个,延伸向村子里,消失在房屋的阴影中。
而脚印起始的地方,正是他们此刻站立的前方半步之处。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刚刚从他们面前走过,先一步回了村。
“不……不可能……” 陈永贵腿一软,瘫坐在雪地里,牙齿咯咯打战,“埋了……明明埋了……绳子没断……”
哑巴和铁头也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
赵老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看向自己的肩膀。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清冷地照着他。
他身上,脖颈处,不知何时,缠绕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的、黑色细线。
不是头发。
是浸透了桐油、掺着黑狗血和朱砂、本该埋在北山坳歪脖子槐树下的——麻绳的纤维。
它们细细的,断开的,仿佛曾被巨力挣断,此刻却轻柔地、固执地,缠绕着他,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枷锁,又像一条认准了归途的蛇。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起来,细细密密,很快将那行新鲜的绣花鞋印覆盖得模糊不清。
只有赵老蔫脖子上那几缕冰凉的麻丝,在月光雪色下,显得异常清晰。
村子里,不知哪家养的公鸡,忽然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嘶哑扭曲、完全不似鸡鸣的啼叫。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