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去找了老孙头。代销点里没别人,他直接问:“孙伯,咱们这山谷的回声,是不是一直这么……怪?”
老孙头正在整理货架,闻言手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看着张承志,眼神里有种了然,又有些更深的、讳莫如深的东西。“听出来了?”他叹了口气,走到柜台后坐下,又点起一根烟,“咱这地方,老辈子叫‘’。都说这山有灵,声音钻进去,就像种子埋进土里,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冒出来……有时候冒出来的,不光是原来的调调。”
“您是说……回声会变?还会带回别的声音?”张承志追问。
老孙头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变不变,带不带别的,谁说得清?也许是你心里有事,听岔了。也许……是这山记得的东西太多了。”他磕了磕烟灰,“你知道你二叔公咋摔的吗?”
张承志摇头。
“他半夜起来,说听见院子里有人叫他,是他早就过世的老伴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出去看,脚下踩空,就……”老孙头的声音低下去,“有人说,他是被‘回声’叫走的。”
张承志后背渗出冷汗。
“晚上尽量别出声,尤其是叫名字,应声。”老孙头最后告诫道,“有些声音,出去了,就不知道会带回什么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承志变得格外敏感。他尽量不在山谷里大声说话,晚上早早关门闭户。但那些诡异的回声现象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白天,他偶尔能听到远处村民劳作时的吆喝声,回声回来时,会莫名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声,或是老式织布机的咿呀声——村里早没人用那东西了。夜里,除了柳三嫂变调的哭声回声,他开始听到更多杂音:零碎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压低的争吵声、模糊的唱戏声(像是很多年前村里草台班子的调子)、甚至有一次,他听到了清晰的、类似枪栓拉动的声音——那是他爷爷辈才可能听过的土枪声音。
这座山谷,仿佛一个巨大的、故障的录音机,在随机播放着被它吞噬掉的、过去岁月里的声音碎片。而且,这些“播放”似乎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这些回声,开始有了“针对性”。
那天傍晚,他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开。“咔!”
回声从对面崖壁反弹回来:“咔!”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但就在这几声回声里,他听到了一声极其突兀的、痛苦的闷哼,像是什么人被重物击中。
他停下动作,冷汗涔涔。
还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陶罐。“咣当!”
回声传来:“咣当……当……”而在回声里,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孩童受惊的啼哭,和一声女人焦急的呼唤:“栓子!”
栓子……是他父亲的小名。而那女人的声音……张承志的血凉了半截,那模糊的音色,像极了他早已过世多年的奶奶。
山谷不仅在回放声音,它似乎在……回应他?把他制造的声音,和它记忆库里某些相似的、相关联的过去声音碎片,串联、混合在一起,反馈回来!
这个发现让张承志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不敢再弄出任何稍大的声响,在老屋里的行动也变得小心翼翼,像个影子。但山谷的“播放”并未因此停止。死寂的夜里,那些来自过往的、幽幽的、无主的回声碎片,反而更加活跃,飘荡在空气中,时远时近,仿佛在寻找着新的“触发点”。
终于,在回村后的第十个晚上,张承志崩溃了。
那晚没有月亮,山谷漆黑如墨。他早早熄灯躺下,却毫无睡意。耳边是熟悉的、变调的呜咽回声,夹杂着更多无法辨识的窸窣碎语。时间一点点流逝,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窗外不远处响了起来。
不是回声。是一个清晰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苍老的男人声音,很近,仿佛就贴着窗根下:
“承志……承志娃……”
张承志猛地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那声音……那声音是二叔公!是刚刚下葬的二叔公的声音!
“娃啊……屋里……屋梁……第三根……有东西……拿出来……烧了……”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仿佛从很深的地底传来,又像是透过一层厚厚的纱布。
张承志吓得魂飞魄散,用被子死死捂住头,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不敢应声,死死记住老孙头的警告。
窗外的呼唤声又响了两遍,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飘渺,最后消失了。
四周重归死寂。但张承志能感觉到,有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感”,弥漫在屋外的黑暗中,久久不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张承志就搬来了梯子,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堂屋的房梁。灰尘簌簌落下。他忍着恐惧,摸索到第三根椽子。在椽子与瓦片的缝隙里,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硬的小东西。
他颤抖着把它取下来,爬下梯子,打开油布。
里面是一本边缘破损、纸页发黄脆硬的线装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他屏住呼吸,小心翻开。
里面的字迹潦草模糊,用的是繁体,夹杂着很多他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形。但零星能辨认出的句子,让他如坠冰窟:
“……谷应其声,煞随音回……久蓄成祟……”
“……名讳不可轻应,应之则煞附……”
“……以火涤音,或可暂安……”
册子中间,还夹着一小撮干枯的、灰白色的头发。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忽然刮过,吹得手中脆弱的册子哗啦作响,几张残页飘落在地。同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枝条,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晃起来,敲打在屋檐和窗棂上,发出急促的、如同无数人同时用手指叩击的“哒哒哒哒”的声响。
那声音密集、尖锐,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并且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被山谷放大、反弹回来。一时间,整个山谷似乎都响起了这种令人牙酸心悸的“哒哒”声,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老屋,也包围了屋内呆若木鸡、手中还攥着那本诡异册子和枯发的张承志。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堂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窗外,“哒哒”的回声尚未完全平息,远处不知哪家养的公鸡,忽然扯着脖子,发出一声嘶哑扭曲、完全不像鸡鸣的长啼,那啼声在山谷间反复碰撞、回荡,每一次折返,音调都变得更加怪异、凄厉,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