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踩着三轮车,把最后一袋化肥卸在村口老槐树下的代销点门口时,西边山梁刚刚吞下最后一抹橘红的残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留下深色的渍痕。他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村子深处,那条被两排老旧土坯房夹着的、蜿蜒向上的石板路尽头——他家的老屋就在那儿,隐在半山腰一片竹林后面。
五年了。自从爹妈跟着进城带孙子,这老屋就空了五年。这次回来,是因为二叔公没了,他是长孙,得回来帮着料理后事,顺便看看老屋有没有漏雨,需不需要拾掇。
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炊烟和淡淡牲畜气味的气息,但这气息底下,似乎又多了点什么别的。张承志皱了皱眉,一时说不上来。傍晚的风从山谷那头吹过来,带着凉意,吹得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也把远处隐约的人声、犬吠送了过来,声音在四面环山的谷地里碰撞、回荡,显得有些空茫,不真切。
“承志?是承志回来了?”代销点里探出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是瘸腿的老孙头,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现在守着这小店。
“孙伯,是我。”张承志笑着应道,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过去一根。
老孙头接过烟,就着张承志递上的火点了,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回来给你二叔公送行?唉,走得急啊……夜里起夜,摔了一跤,就没起来。”他顿了顿,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眼神瞟向越来越暗的山谷,“回来也好,回来……看看。屋里都收拾过了,你二婶前两天帮着通风晒了被褥。”
“麻烦二婶了。”张承志道了谢,推起空三轮车,“我先回去把车还了,拾掇拾掇。”
“去吧去吧,”老孙头挥挥手,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太在意。咱这山谷,回音重,有时候……显得邪乎。”
张承志只当是老辈人迷信,笑了笑,没往心里去。还了三轮车,他提着简单的行李,沿着石板路往家走。天色暗得很快,两侧的土坯房里陆续亮起昏黄的灯光,窗纸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偶尔有熟人认出他,隔着院子打声招呼,声音在暮色里传过来,带着嗡嗡的回响。
越往上走,人家越稀。走到老屋所在的坡地时,天已黑透。一弯毛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清冷微弱的光。老屋黑黢黢地蹲在竹林前,轮廓模糊。他摸出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老挂锁,推开厚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嘶哑的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随即被山谷放大,带着拖长的尾音,远远地荡开去。
一股久无人居的尘土味和淡淡霉味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找到门边的拉绳,扯亮了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堂屋。家具都蒙着白布,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他放下行李,开始打扫。擦桌子,抹椅子,扫去蛛网尘土。寂静中,只有他打扫的声音,沙沙,唰唰,偶尔夹杂着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叫。
忙活完,简单吃了点干粮,烧水洗了把脸,疲惫感涌了上来。山里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关了堂屋的灯,只留了自己睡的那间厢房一盏小台灯,靠在床头,翻看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就在他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一阵声音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起初很轻,像是风声,又像是树叶摩擦。他没在意。但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人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抽抽噎噎,时而高一点,时而低下去,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类似呼唤名字的呓语。声音的方向难以捉摸,好像来自左边山坡,又好像来自右边竹林,更诡异的是,它似乎……不止一个来源。那呜咽声本身在回荡,一声刚落,稍弱一点、但几乎一模一样的呜咽声又从稍远的地方响起,接着是更弱的一声……层层叠叠,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在寂静的山谷夜色里反复回响、交织,变得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扭曲,最后变成一种非哭非笑、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颤音,慢慢消散在风里。
张承志猛地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哭声消失了。只有夜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是幻觉?还是谁家真在哭丧?二叔公刚走,有亲戚守灵哭泣也正常。但声音的传递方式……那诡异的、多重叠加的回声,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想起了老孙头傍晚那句含糊的提醒。
一夜再无他事,但那诡异的回声哭泣,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第二天,他去二叔公家帮忙。灵堂设在堂屋,白烛高烧,香烟缭绕。二叔公躺在冰冷的门板上,盖着白布。亲戚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表情肃穆。二婶眼睛红肿,见到张承志,拉着他的手又落了泪:“你二叔公走得冤枉啊……好好一个人……”
张承志安慰了几句,帮忙张罗些杂事。间隙里,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昨晚听到的哭声。
旁边一个本家堂哥听了,脸色微微变了变,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也听见了?是村西头柳三嫂……她男人前年矿上没了,留下个傻儿子,日子难熬,经常半夜哭。这山谷拢音,她家又住在喇叭口上,一哭,满山谷都是回声,瘆人得很。久了,大家也习惯了。”
原来如此。张承志心下稍安,看来是自己想多了。科学解释得通,特殊地形造成的声学现象。
接下来的两三天,他忙着丧仪,守夜,送殡。二叔公入土为安后,他才算清闲下来,开始认真拾掇老屋。屋顶有几处瓦碎了,他借了梯子爬上房顶更换。站在高处,整个村子的地形看得更清楚。村子坐落在一个东西走向、狭长的葫芦形山谷底部,两侧是陡峭的山崖,自家老屋位于葫芦肚偏上的位置,而堂哥所说的柳三嫂家,在西边葫芦嘴的狭窄处。这种地形,确实容易产生强烈的回声,甚至多重回声。
然而,就在他以为找到了合理解释,逐渐适应山谷夜晚的寂静和偶尔被放大的自然声响时,更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他去后山给爹妈留下的几分菜地除草。天气闷热,山林里寂静无人。他干累了,坐在田埂上喝水,望着对面郁郁葱葱的山崖,下意识地喊了一嗓子:“啊——!”
洪亮的声音冲出喉咙,撞在对面的崖壁上,立刻反弹回来:“啊——!”
一声接一声,回声在山谷间来回碰撞,开始还清晰,渐渐变得模糊、叠加,到最后,竟隐隐约约变成了另一种调子,不再是单纯的“啊”,而像是被拉长、扭曲的“唉……哟……”,带着点凄凉的拖腔,在空旷的山林里孤零零地回荡了好几遍,才彻底消失。
张承志愣住了,握着水壶的手停在半空。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声音在山谷反射中发生了奇特的变频?
他试着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回声依旧,但这一次,在那些逐渐衰减的“人吗……吗……”的尾音里,他分明听到,似乎掺杂进了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类似冷笑的“哼”声,一闪即逝,快得让他无法确定是否真实。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山林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光斑。
是心理作用?还是这山谷的回声,真的有点邪门?
那天晚上,他特意留意着。夜深人静时,那种被层层叠叠、扭曲放大的呜咽声果然又隐隐传来了,还是柳三嫂的哭声。但听着听着,张承志的汗毛慢慢竖了起来。
他听到的,不仅仅是哭声的回声。
在那些回荡的呜咽间隙里,在回声逐渐减弱、即将消失的临界点,他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极轻微的、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语速很快,听不清内容,像是有几个人在远处低声急促地交谈。
一两声短促的、像是木门突然关上的“砰”响。
甚至有一次,在哭声最高亢的一阵回声后,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尖利而短暂,随即被更多的回声淹没。
这些声音都极其微弱,夹杂在主体回声的“背景噪声”里,稍纵即逝,不集中全部注意力根本分辨不出。但它们真实存在。不是柳三嫂哭声中应该有的。
张承志感到一阵寒意。他开始怀疑,这山谷收集和反弹的,不仅仅是当下发出的声音。难道……还能回放出过去的声音?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