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天,一大早,母亲就显得格外焦躁。她把堂屋、院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午饭时,她端上来一碗堆得尖尖的米饭,上面盖着红烧肉和卤蛋,还有一双崭新的筷子。
“妈,这给谁的?这么多?”我问。
“哦,这是……敬祖的,先供着。”母亲含糊道,把那碗饭放在了八仙桌靠近后院小门的那一侧,还摆上了一小杯白酒。然后,她拿出早上买回来的黄纸,开始裁成一条一条,又用一把小剪刀,极其仔细地在每张纸条中间剪出一个圆孔。
“妈,你这是剪买路钱?”我问。这种中间有方孔的才是传统的纸钱,剪圆孔的,我好像在哪本讲民俗的书里见过,是给……
母亲的手一抖,剪刀尖差点戳到手指。“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她低着头,加快手里的动作,剪好的圆孔纸钱叠了厚厚一摞。
年夜饭很丰盛,但气氛压抑。春节晚会的声音开得很大,却盖不住那股无形的紧张。母亲几乎没动筷子,不时看向那扇小门和门边那碗供饭。父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快到零点时,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母亲忽然站起身,走到那扇小门前,背对着我们,站了很久。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圆孔纸钱,又拿出火柴。
嗤啦一声,火柴划亮。她点燃了纸钱。
火苗窜起,映亮她半边脸,神色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又带着深不见底的哀伤。她一张一张,缓慢地把纸钱投进脚边一个旧铁盆里。火光跳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呛人的气味,却没有飘散开,而是奇异地、丝丝缕缕地贴向那扇小门的门缝,仿佛被什么吸了进去。
纸钱烧完,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母亲盯着那堆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门边。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闷响,从门后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
紧接着,是抓挠声。刺耳、急促的抓挠声,用指甲,或者更坚硬的东西,疯狂地刮擦着门板的另一面。嗤啦——嗤啦——声音在鞭炮的间隙里,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那扇厚重的木门,竟然开始微微震动起来,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门楣上那张褪色的老符纸,无风自动,剧烈地颤抖着,边缘卷起的部分哗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震落。
“回去!”母亲猛地扑到门前,用整个身体抵住门板,脸贴在冰冷的木头上,对着门缝嘶声低吼,声音破碎颤抖,“小宝!听话!回去!妈求你了!回去啊!”
父亲也腾地站起来,脸色铁青,抄起靠在墙边的顶门杠,双手紧握,死死盯着那扇颤动不已的门,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我僵在椅子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小宝!门后是“小宝”!那个被抹去的孩子,那个只存在于邻居失言和被撕毁照片里的“弟弟”!
他一直在那里!在后院!被锁着!
抓挠声和撞击声更猛烈了,伴随着一种非人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嗬嗬”声,浑浊,急切,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某种狂暴的渴望。门板剧烈地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门缝里,似乎有冰冷的气流丝丝渗出。
母亲的身体随着门的震动而摇晃,她死死抵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依旧对着门缝重复着:“听话……小宝听话……不能出来……不能……”
父亲举着顶门杠,手臂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却迟迟不敢砸下去,仿佛门后是他极度恐惧、又无法真正伤害的东西。
混乱中,我的目光落在八仙桌靠近门边的那碗供饭上。热气早已散尽,米饭和红烧肉凝固着。但此刻,那碗饭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就连旁边那杯白酒,液面也在无声地下降。
门后的抓挠和撞击,持续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才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平静。只有门板上留下的几道深刻的、泛白的刮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纸烟与冰冷气息,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母亲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掩面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父亲扔下顶门杠,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瞬间像老了十岁。
我坐在原地,手脚冰冷,看着那扇重新恢复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无边恐怖的小门,看着门楣上那张兀自微微颤动符纸,看着地上那碗迅速腐败的供饭,还有父母瞬间崩溃又强自压抑的绝望。
这个年,这个家,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所有温暖的记忆在顷刻间碎裂、崩塌。后院的柴房里锁着什么?我的“弟弟”是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出来?那些圆孔纸钱,那迅速腐败的供饭……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让我恐惧得不敢细想。
窗外的鞭炮声达到了高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仿佛在庆祝一个盛大而欢腾的节日,又像是在掩盖这栋老屋里刚刚发生过的、无声的、可怖的挣扎。
母亲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撑着门板,慢慢地、摇晃着站起来,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父亲,只是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走到灶台边,重新点燃了火。
“面快坨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麻木,“吃吧,年夜饭总要吃完。”
她盛出三碗早就煮好、此刻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摆上桌。然后,她端起那碗变得灰败干硬的供饭,走到后院小门前,轻轻放下,低声道:“小宝,吃吧,吃了……安安稳稳的。”
父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眶通红。
我望着面前那碗热气微弱的年夜饭,喉咙发紧,一口也咽不下去。筷子拿在手里,重逾千斤。
堂屋里,电视上春晚主持人正在齐声倒计时,欢呼新年的到来。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绚烂的虚拟烟花在屏幕上炸开,欢快的音乐响彻云霄。
与此格格不入的,是这间老屋里挥之不去的纸灰味、腐败食物的酸气、还有那扇小门后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新年到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被永远锁在了旧年里,锁在了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后,也锁在了这个看似完满的“家”最深最暗的角落。而我,似乎再也无法以从前那种单纯的心情,去面对我的父母,面对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了。
墙上的十字绣“家和万事兴”,在灯光下,针脚依旧细密,颜色依旧鲜艳,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