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往下看,退开几步,背靠着那截枯死的槐树桩坐下,眼睛盯着井口悬着的那根细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静得可怕。起初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后来,连这些声音都仿佛被寂静吞没了。只有那口井,沉默地张着口。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国开始觉得有些恍惚。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微弱的水声,咕嘟……咕嘟……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那声音带着奇异的节奏,忽远忽近。
他甩甩头,以为是幻觉。
就在这时,悬在井口的镜子,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那麻绳,似乎被井下的什么东西……轻轻扯动了。
李建国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镜子又晃了一下,幅度稍大。紧接着,他听到井底传来一种声音——不是水声,更像是……很多人在极远的地方,同时低声啜泣、呻吟、喃喃自语,声音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悲戚和怨毒。
麻绳绷紧了!镜子猛地向下一沉!
李建国惊得差点叫出声,下意识地想去拉绳子,却想起三叔公的嘱咐——“鸡叫头遍之前收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根颤抖的麻绳,手心里全是冷汗。
井下的低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仿佛那些声音正沿着井壁爬上来。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似乎有女人的呜咽,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叹息……无数个声音重叠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呢喃。
而悬在井口的镜子,开始以一种不规则的频率,左右摇摆,旋转,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拨弄、舔舐。镜子的金属边框,在惨淡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
李建国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
就在他快要被那恐怖的声响和景象逼疯时,远处,村口的方向,传来了第一声嘶哑的鸡鸣。
“喔——喔喔——”
井下的低语和啜泣声,像是被突然掐断,戛然而止。
绷紧的麻绳骤然一松,镜子停止了晃动,静静悬在那里。
李建国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过去,颤抖着手,快速将镜子拉了上来。入手冰凉刺骨,镜子表面竟然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他不敢看镜面,按照三叔公说的,直接翻过来,看向镜子背面。
老式的镜子,背面是水银涂层,早已斑驳。但此刻,在那斑驳的涂层上,赫然映出了一些……东西。
不是他熟悉的房间倒影。
而是一张模糊的、扭曲的、仿佛浸在水底又被搅乱的脸的轮廓!那张“脸”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黑洞般的“眼窝”,和一个咧开的、似笑非笑的“嘴巴”的阴影。更可怕的是,在这张脸的周围,影影绰绰,还有更多细小、模糊的扭曲影子,像无数挣扎的手臂,或蠕动的根须,簇拥着那张主要的“脸”。
所有这些影像,都透着一股浓烈的、绝望的、非人的怨毒气息。
李建国手一抖,镜子差点脱手。他猛地将镜子扣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那不是幻觉。镜子背面,真的映出了东西!来自井底的东西!
“看见了吧?”三叔公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不知何时,老人也出来了,拄着拐棍,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那就是‘魇’。不止一个……是很多‘东西’,缠在一起,成了气候。它们饿了,渴了,怨气冲天。”
李建国抬起头,脸色惨白:“三叔公……那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以前死在井里的冤魂,可能是打井时惊动的山精地怪,也可能……是这旱灾本身生出的‘秽’。”三叔公缓缓道,“不管是什么,它现在趴在水脉上,不送走,井永不会出水,村子……也永无宁日。”
“怎么送?”李建国声音沙哑。
三叔公沉默良久,才说:“用‘引子’,把它从井里引出来,带到远离水脉的至阳至燥之地,用桃木火……烧了。但‘引子’必须足够‘香’,能让它离开巢穴。”
“什么是……‘足够香的引子’?”李建国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意相信。
三叔公的目光,落在李建国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悲哀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你。你是李家的根苗,喝这井水长大,魂里有井的印记。你对它来说,最‘香’。”
“我?!”李建国后退一步,“怎么引?跳下去吗?!”
“不。”三叔公摇头,“跳下去你就没了。是‘叫魂’。你站在井边,叫它的名字——如果它有名字的话。或者,叫出你曾祖父打井时,可能许诺过、或者触犯过的‘那位’的名讳。用你的血,滴在井沿上,作为路引。然后,你往村外晒谷场走,一路走,一路低声重复叫。不能停,不能回头。听到任何动静,感觉有任何东西跟着你,都不能停,不能回头。一直走到晒谷场中央,那里已经备好桃木柴火。你站进柴火圈里,我们点火。”
“它……会跟着我?”
“如果它对你‘感兴趣’,如果血引和叫魂起了作用,它就会离开水脉,跟着你的‘生气’走。”三叔公顿了顿,“但这也最危险。一旦你中途害怕,回头看了,或者停了,它就可能立刻扑上来……或者,把你拖进某个路边的阴影里,那里可能连着另一口枯井。”
李建国浑身冰冷。这简直是一场拿自己当诱饵的、生死未卜的疯狂赌博。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艰涩地问。
三叔公摇摇头:“老辈子传下的,就这一个法子。以前用过,成过,也败过。败了……‘引子’就没了。”
夜色深沉,井口的白雾似乎更浓了些,缓缓蠕动着,像有生命。
李建国看着那口吞噬了黑暗的老井,又看看三叔公苍老而决绝的脸,想起村里那些干裂的田地、孩子们渴求的眼神、王老憨孙子诡异的死状……还有镜子里那张扭曲的、充满怨毒的“脸”。
一股混合着恐惧、责任和破釜沉舟的狠劲,慢慢涌了上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
“什么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