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月光,粘稠得如同炼金术士坩埚中缓缓倾倒的液态水银,自地下大试验场那无法辨识来源的虚空中无声倾泻。
这光芒如同一种具有实质感的流质,带着低温的触感与诡异的活性,将这座地底的巨型屠宰场浸染成一片静谧而诡谲的墓园。光芒流过之处,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与硝烟都似乎被短暂地固化,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凝滞感。
光芒所及,便是永恒的沉寂。那些曾发出撕裂耳膜嘶吼、以毁灭为唯一目的的巨虫——甲壳厚重如移动堡垒、喷射高热熔融弹的“覆甲重炮蝽”;肢节锐利如死神镰刀、能轻易切开复合装甲的“斩地刀锋虫”;身形模糊溶于阴影、进行致命背刺的“阴影潜步甲”;以及喷吐腐蚀性酸液浪潮、将一切化为脓水的“爆裂酸潮虫”——此刻尽数凝固,化作姿态各异的金属雕塑群。它们被定格在生命最后一瞬的狂暴姿态:扑击的蹬地、酸液喷吐时口器的扩张、潜行中肌肉蓄力的紧绷、刃肢挥砍至半空的弧线。
厚重的生物甲壳、闪烁着寒光的天然刃肢、仍在蠕动的狰狞口器,所有生机勃勃的恐怖细节,此刻都被一层冰冷、光滑、反射着幽蓝月华的银灰色金属彻底覆盖。那金属仿佛是从它们内部生长而出,取代了血肉,封印了灵魂,只留下空壳的形态。
应急灯的光束偶尔机械地扫过这片死寂的“金属森林”,在那些凝固的恐怖造型上投下扭曲、晃动、时而拉长时而压缩的影子。光影交错间,仿佛这些怪物仍在轻微颤动,随时可能挣脱金属的桎梏,带来第二波死亡的浪潮。这更添了几分令人脊背发凉的森然死寂,一种大战过后极致喧嚣骤然归于极致寂静所带来的心理重压。
在这片冰冷、诡异、死气沉沉的金属森林中央,正是刚刚那场短暂却紧张感拉满的血腥风暴最终平息的核心。
格蕾雅副所长双手用力叉在纤细却蕴含爆发力的腰间,站姿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紧绷感。她那头标志性的、如月光纺成的银色长发,在先前与巨虫群的激烈缠斗、战术翻滚中早已彻底凌乱,失去了往日一丝不苟的严谨。几缕被汗水与不知是谁的血污黏结成缕的发丝,紧贴在她光洁的额角与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她那双漂亮得惊人的、此刻却燃烧着实质火焰的眼睛,正死死地、毫不避讳地“钉”在场中那个悠然自得的老者——梅森·伊文斯所长身上。瞳孔里跳跃的并非是感激,而是清晰无比的“你最好立刻、马上、原原本本给我一个能听得懂的解释”的质问光芒。她纤细的脖颈线条绷紧,肩背微微前倾,显示出她正用极大的意志力,强忍着立刻冲上去揪住对方那精心修剪的雪白胡子使劲摇晃逼问的冲动。
莱因哈特那高瘦的身影,仿佛是从粘稠的、未被月光完全驱散的阴影角落里再度“挤”了出来,重新凝聚成人形。在月蓝光芒的侧映下,他的轮廓边缘依旧呈现出一种毛刺般的模糊感,与周围的光影界限不清,仿佛他本身就是阴影的具现化,随时可以再次溶解于黑暗之中。
然而,此刻萦绕在他身周的阴影却极不稳定,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幽暗湖面,剧烈地翻滚、涌动、起伏不定,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忠实地映射着他内心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情绪波动与思维激荡。
他那双惯常透露出冷淡、疏离与精准计算意味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台被超频驱动的最精密扫描仪器,以极高的频率在几个关键目标间反复移动:伊文斯所长那张温和却深不可测的脸、其手中那本散发着不祥古老气息的黑书、周围死寂的金属虫雕、以及地上那团被月光死死压制、大部分已化为金属却仍散发出最后疯狂余烬的扭曲人形巨虫——亚瑟·芬特。
目光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对刚才所展现的“绝对力量”的深刻忌惮;是对那挥手间冻结整个狂暴虫潮的“幽蓝月光”其能量性质、作用原理、来源的疯狂推演与模型构建;更是对眼前这一切——颠覆物理法则的逆转、超越已知生物科技的封印、以及所长本人隐藏至深的真实面目——所升起的、源自刺客本能与生存直觉的、冰冷刺骨的极致警惕。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按在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实则暗藏无数杀机的短刃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相较于格蕾雅的怒意与莱因哈特的警惕,希尔雷格教授则呈现出另一种相对沉静,却同样紧绷的态势。他眉头紧锁,几乎在眉心拧出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正在应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谜题。
他那双以锐利和洞察力着称、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事物本质与灵魂的眼睛,此刻正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凝重,如同考古学家审视刚出土的远古铭文,反复地、细致地审视着几个关键点:伊文斯所长手中那本封皮漆黑、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装饰、却在月光下流转着细微暗芒、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气息的厚重书籍;伊文斯所长那张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些许歉然笑容、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深不可测的面容;最后,目光又落回地上那被月光死死压制、大部分躯体已化为金属、仅剩头部还在做最后挣扎的亚瑟·芬特身上。
“哐当!”
一声沉重而突兀的金属坠地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月光笼罩下的短暂死寂。但这声响并没能惊醒它的制造者——拉格夫。
他那张粗犷、线条硬朗如同斧劈石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空白的茫然。嘴巴微张着,下巴因为过度震惊而似乎忘记了如何合拢的机械原理,呈现出一种快要脱臼般的滑稽角度。那柄被他视若第二生命、沉重无比、此刻斧刃与锤头都沾满各色虫血与组织液的巨大冲击锤斧,此刻孤零零地躺在他脚边混杂着碎石、金属碎片与污血的泥泞里,主人却对它视而不见。
兰德斯同样没能从这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惊中完全回神。他眼神复杂至极,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位手持黑书、长须飘拂、沐浴在幽蓝月华中的伊文斯所长。脑海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正在疯狂地碰撞、撕扯、试图重叠:一个是记忆图书馆里,那位总是慢条斯理、戴着老花镜、在如山书架间耐心帮他寻找生僻资料、说话温和带着书卷气的慈祥老管理员;另一个,则是眼前这位手持神秘黑书、引动诡异月光、谈笑间挥手定鼎乾坤、将恐怖虫潮与强敌瞬间镇压的、深不可测的“所长”。
与此同时,在他视野的边缘,那扇唯有他能见的、不断微微波动的赤色光门中,投射出的半透明系统界面,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刷新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全是刚才那惊天大逆转瞬间,以及幽蓝月光降临笼罩全场时,系统捕捉到的恐怖能量波动读数。那一串串疯狂跳动的数字、触目惊心的红色警告符号、以及不断刷新的“超出侦测阈值”、“能量性质未知”、“因果干涉系数异常”等提示,如同冰冷的电子注释,印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而是某种超越了当前系统数据库理解范畴的“现实”。
艾尔维斯教授的目光倒是没有直接落在风暴中心的伊文斯所长身上。他微微侧身,深沉而专注的目光在那片刚刚形成的、姿态各异的金属虫类森林中缓缓逡巡。眼神中并非恐惧或震惊,反而带着一种……审视艺术品的冷静,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专业性的欣赏?仿佛在他眼中,这些凝固的恐怖巨虫,变成了某种值得研究的、具有独特美学价值或学术价值的“雕塑群”。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似乎在进行某种形态学的快速记录或对比分析。
“万能的神啊……不,伟大的……仁慈的……呜呜……感谢您的庇佑……感谢您没有抛弃您迷途的羔羊……” 范德尔教授则呈现出与艾尔维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极端状态。他激动地半跪在地,战术服膝盖浸入污血也浑然不觉。双手紧紧合十在胸前,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凸显出苍白的颜色,整个身体像寒风中的枯叶般剧烈地颤抖着,这颤抖中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直面神迹的震撼、以及惊魂未定的生理性痉挛。
他望向伊文斯的目光,炽热得如同最虔诚的苦修士仰望着自云端降下、展现神威拯救世人的神只化身,充满了无上的敬畏、卑微的感激、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恩戴德。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念有词,声音因激动而断断续续,甚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泪水混着脸上的汗渍与灰尘滑落。
而这一切或愤怒、或警惕、或深思、或茫然、或震惊、或欣赏、或狂热的视线与情绪的那处焦点中心——梅森·伊文斯所长,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左手稳稳托着那本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神秘黑书,右手自然垂在身侧。他那雪白、修剪整齐的长须,在幽蓝月光的映照和周围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场微弱扰动下,轻轻飘拂,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那被幽蓝月光死死禁锢、钉在死亡边缘的“亚瑟·芬特”,人形巨虫的扭曲躯体此刻已有超过三分之二覆盖上了冰冷死寂的银灰色金属。那些曾经灵活挥舞、带来死亡风暴的狰狞节肢,强韧得足以抵挡轻型炮火直击的异化甲壳,尽数失去了生物应有的活性与光泽,变得如同粗糙的、未经打磨的金属铸件,粗糙、沉重而僵硬。胸腹间那个被兰德斯以未知方式洞穿的、碗口大的恐怖创口边缘,也已金属化,创口内部,原本如同黑色心脏般剧烈搏动、汹涌澎湃、酝酿着毁灭性自爆的黑暗能量核,此刻被无数道细密如蛛网的月蓝光丝死死缠绕、渗透、压制着。核心的光芒变得极其黯淡,明灭不定,如同暴风雨中即将熄灭的最后烛火,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仿佛耗尽最后的气力。
金属化的侵蚀特征,如同最致命的锈蚀瘟疫,显然正持续地、不可阻挡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它残余的、尚保持有机质特性的组织上蔓延,蚕食着最后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濒临彻底湮灭的时刻,它那张扭曲变形、半人半虫、布满凸起血管与角质结构的脸上,那种癫狂、愤怒、暴戾的毁灭情绪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冰冷、诡异的笑容。那笑容拉扯着尚未完全金属化的狰狞口器,露出内里森然交错的利齿,笑容中却不含痛苦,反而充满了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以及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诡异的解脱感?仿佛这具躯体的毁灭,并非终结,而是某个环节的完成。
“呵……嘶嘶嘶……”
低沉、嘶哑、如同无数细碎的虫肢在干燥甲壳内部摩擦、又像漏气的风箱艰难抽动的诡异声音,从人形巨虫那扭曲的口器中被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在月华笼罩、万籁俱寂的金属森林中显得异常刺耳、清晰,瞬间如同磁石般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将他们的目光从伊文斯身上猛地拉回这濒死的怪物。
“看来今天……嘶……这场愉快的‘交流’……只能……到此为止了……” 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颤音,每一个音节都摩擦着听者的神经,令人从骨髓深处泛起寒意。
接着,那嘶鸣般的低语陡然转调,渗入骨髓的、如同冰冷毒液般的纯粹恶意,毫无保留地喷溅而出:“不过……你们……嘶……可别……太早松口气……也别……大意……” 它的独眼死死“盯”着伊文斯,又缓缓扫过格蕾雅、兰德斯等人,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我……或者说,‘我们’……嘶嘎……还会回来的……以你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这场盛宴……才刚刚揭开序幕……嘶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