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精此道,但前两次来也略有耳闻,觉得摩诃所言与所知大体不悖,且更显“渊博”。
又见他谈吐从容,对答如流,心中便先信了五六分。
“不知尊师迦罗叶大师,如今可还安好?此次能否请动大师出手?”郑和问。
摩诃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崇敬:
“师尊近年愈发精研佛法,常于山中静修,等闲不见外客。便是贫僧,也难得聆听教诲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师尊虽不出山,却常心系中土佛缘。此番大人船队莅临,师尊早有感应,曾对贫僧言,若中土贵人有所需,令我尽力相助,亦是一场功德。”
这话说得漂亮,既抬高了迦罗叶,又显出自己的重要性。
郑和听了,觉得在理,便道:
“如此,有劳师父。此番朝廷欲铸礼佛宝器,需上品风磨铜。不知师父可否主持炼制?”
摩诃双手合十,神色肃然:
“此乃殊胜因缘,贫僧自当效力。只是……”
他略微沉吟,“炼制此铜,颇耗心力时日,且需几味特殊辅料,搜集不易。”
郑和爽快道:
“需要什么,师父只管开口,船队尽力备办。”
摩诃点头,又似不经意道:
“另有一事,贫僧听闻大人船队中,有位善女子,昔年曾蒙师尊指点一二?”
郑和道:
“确有一位楚……姑娘,略通风磨铜之事。”
摩诃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掩去,叹道:
“那便是了。师尊曾提及,此女颇有慧根,可惜……”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郑和问:
“可惜什么?”
摩诃压低声音:
“师尊秘法,自有其规。听闻此女当年强记部分法门,却未得全功,恐怕……已受‘金气反噬’之苦。此症寻常医药难解,发作时如百针攒刺,五内如焚。唉,也是可惜。”
这话正好戳中郑和所知。
无尘身体确有隐疾,他也隐约听过与当年学艺有关。
此刻摩诃说出,更添了几分可信。
郑和关切道:
“竟如此严重?可有解法?”
摩诃面露难色,迟疑片刻,才道:
“解法……或许有。师尊手中,似有一件异宝,名曰‘阿耨达池龙女之泪’,乃缓解此反噬的至宝。只是此物稀世罕见,师尊亦视若性命,从不示人。”
他抬眼看了看郑和,“不过,若此次炼制宝器功德圆满,或可恳请师尊慈悲……”
郑和点点头:
“神僧有心了。”
又闲聊几句本地风俗,郑和便端茶送客,只道:
“今日有劳小师父。炼制之事,容后再议。”
赏了些茶叶布匹,让人送摩诃下船。
摩诃走后,郑和独坐舱中,手指轻叩桌面。
这摩诃言谈流畅,对答如流,确像个有见识的。
可不知怎的,郑和总觉得他那份从容里,透着点说不出的浮。
这时,副使王景弘进来,低声道:
“公公,方才码头眼线报来一事。那摩诃和尚上咱船前,曾在集市角落,与一个戴斗笠的汉人短暂交谈。那人遮着脸,看不清相貌,只隐约听摩诃称了一声‘陈先生遣来辛苦’,随后接过一个小包裹。”
郑和眉头一皱:
“陈先生?”
他沉吟片刻,“知道了。此事勿要声张,尤其……莫让无尘姑娘知晓。”
晚上,郑和在宝船上设了个小宴,请摩诃,也叫了无尘和林承启作陪。
船舱里点了好几盏灯,亮堂堂的。
摩诃换了身稍新些的僧衣,坐在客位,腰板挺得笔直。
郑和坐在主位,态度很客气。
接风宴设在主舱,菜式清淡。
迦罗叶话少,只动了几筷子。
酒过三巡,摩诃道:
“郑大人此次西来,想必仍为寻访佛宝。家师于风磨铜冶炼近来有些心得,若朝廷有用得着处,我等愿尽力。”
郑和正色道:
“师父大德,陛下素来敬重。此番确有炼制礼佛器皿之需,若蒙相助,感激不尽。”
散席后,摩诃领来三个年轻僧人拜见。
都是二十上下,穿黄褐短褂,身形精壮。
为首的名叫“阿多”,左颊有道浅疤;稍矮的叫“尼拉”,手指关节粗大;最年轻的叫“沙弥”,抿着嘴不爱说话。
林承启一看见这三人,心里“咯噔”一下,那眉眼、那站姿,活脱脱就是冯瘸子、李延威、吴有能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他们此刻眼神清亮,全然不认得他。
摩诃对郑和说:
“这三人随我时日虽短,于冶炼、武艺却有些天赋,正好历练。”又转头对阿多三人道,
“这位是船队总管郑大人,不可怠慢。”
阿多带头躬身,动作干净。
林承启站在无尘身后,看着阿多低下的头顶,恍惚想起民国雨夜,冯瘸子那溃烂的胸口和绝望的眼神。
林承启和无尘回到自己舱里,关上门。
林承启就憋不住了:
“姐,你听见没?他句句都在点你!什么反噬之苦,什么龙女之泪就一颗,这不就是告诉你,想要?迦罗叶那儿有,但那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
无尘在铺位上坐下,手指轻轻按了按心口。
林承启知道,那是她反噬发作时习惯的动作。
“我知道。”
无尘说,“他是在钓鱼。拿龙女之泪当饵,想引我上钩。”
“那你……”
“我需要那东西。”
无尘看向他,眼神很静,“这几年,发作得越来越密了。没有龙女之泪,我撑不到回去的时候。”
她看向林承启,“你也别太急,见机行事便是。此人虚浮,破绽必多。”
林承启一屁股坐下,抓抓头发:
“我能不急吗?看你难受那样……”
他忽地想起什么,“对了,他带来的那三个徒弟,你看清了没?”
无尘点头:
“看清了两个。虽年轻许多,但模样……”
林承启哼了一声:“冯瘸子,李延威,吴有能……得,这下齐活了。看来这摩诃,不光骗吃喝,手下还挺齐全。”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嘿嘿笑起来,
“姐,你说这摩诃,跟咱们那儿的陈玄理,会不会早就勾搭上了?他一个番僧,对咱们船队的事儿,知道得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无尘眸光微动。
她想起摩诃言语间对中土事务的熟悉,以及那句“中土故人”的含糊提及。
林承启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是与不是,日后便知。”
她淡淡道,“眼下要紧的,是……龙女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