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启拉着无尘,又钻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追兵一时半会找不过来,两人才停下脚。
这是个背阴的山坳子,树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就着石头坐下,喘了好一阵粗气。
林承启先开了口:
“姐,你怎么样?他们没把你……”
话说一半,他咽了回去,不敢往下问。
无尘摇摇头:
“我没事。就是药劲没过,身上没力气,心口也闷得慌。”
她顿了顿,反过来问林承启:“你呢?早上出去,是不是遇上事了?”
“嗨,别提了!”
林承启一拍大腿,“我刚下山没走二里地,林子里就跳出三个人,拿着棍子兜头就打。我见势不妙,扭头就往回跑,仗着熟悉山道,七拐八绕才把他们甩了。我心里惦记你,不敢走远,又悄悄摸回宅院附近,正看见院里火把人影乱晃,听见陈玄理那老王八蛋喊‘往西追’,我就猜到是你跑出来了,赶紧绕到前头来接应。”
他说得轻巧,无尘却借着透下来的一点微光,看见他额角有块淤青,袖子也撕烂了。
“你受伤了?”
“皮外伤,不碍事。”
林承启摆摆手,凑近了些,语气严肃起来,“姐,你得跟我说实话。他们是不是又给你灌了什么毒药?”
无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是水银炼的丹,还有别的药,混在一块儿。我现在……手脚又开始发麻发冷了。”
她知道瞒不住,这汞毒发作起来的样子,林承启见过。
林承启一听就急了:
“那得快想法子!你等着!”说着就要去摸腰间的小刀。
无尘按住他的手:
“先别急。这毒一时半会要不了命。这山里黑灯瞎火,咱们先得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还有……”
她的手指冰凉,“还有件事……陈玄理把龙女之泪抢走了。”
林承启一愣:
“什么?”
“我贴身藏着的那个小皮囊,被他搜去了。”
无尘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林承启心上,“没了它压着,我脏腑里的火毒怕是……怕是压不住了。”
林承启脑子“嗡”的一声。
他知道那东西对无尘多重要。
没了它,这汞毒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凶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陈玄理他们,用‘孽镜’配着药力,让我看见了些……古怪景象。”
“什么景象?”
无尘把在镜中看到的破碎画面,破庙、袈裟、戏台、白衣人,拣要紧的说了,省去了袁克文那段私心。
末了,她蹙着眉道:
“我总觉得,那些不光是药力催生的幻象,倒像……像是谁硬塞进我脑子里的。”
林承启听得云里雾里:
“这陈玄理,到底想干嘛?费这么大劲,就为了让你看些没头没尾的戏文?”
“不知道。”
无尘也觉得蹊跷,“但现在顾不上了。当务之急是先解毒,再想法子彻底脱身。”
两人歇够了,起身继续摸黑往前走。
这下麻烦来了。
夜里本就辨不清方向,刚才又是一通乱跑,早失了东南西北。
他们在密林里转来转去,只觉得四周的树都是一个模样,走来走去,好像还在原处打转。
天快亮时,两人彻底迷了路,被困在了一片老林子里。
无尘身上的寒毒开始发作得更厉害,嘴唇都泛了青,走路直打晃。
林承启扶着她,心里跟油煎似的。
眼看无尘快撑不住,林承启心一横,把她扶到一块大石头边坐下:
“姐,不能再等了。”
他掏出贴身藏着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一咬牙,在左手腕上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
林承启打小体质就怪,寻常毒物伤不了他,他的血对一些奇毒还有缓解之效。
这事儿除了无尘,没第三人知道。
他把手腕凑到无尘嘴边。
无尘还想摇头,被林承启硬按住:
“别磨蹭了,姐!”
温热的血流进口中,带着股淡淡的咸腥。
说来也怪,几口血咽下去,无尘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散开,慢慢游向冰冷的四肢,那股子针扎似的麻冷感觉,真的消退了不少。
她推开林承启的手:“够了,快包上。”
林承启用布条草草缠住伤口,脸色有些发白,但精神头还行。
“好些没?”
“好多了。”
无尘看着他,心里又暖又涩,“你这身子……以后万不能再轻易让人知道。”
“知道,就你和我知道。”
林承启咧嘴一笑,刚要再说,肚子却“咕噜”响了一声。
两人这才想起,从今早到现在,粒米未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正犯愁时,林承启忽然吸了吸鼻子:
“姐,你闻闻,是不是有股……柴火烟味?”
无尘也闻到了,很淡,但确实是人间烟火气。
两人精神一振,顺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拨开层层藤蔓,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
眼前豁然开朗,林子尽头,竟藏着一个小小的山窝。
窝里有两间简陋的茅屋,屋后开垦了几畦菜地,一个穿着粗布衣的老汉,正坐在屋前空地上,就着晨光修补一个鱼篓。
见林中突然钻出两个形容狼狈的陌生人,老汉吓了一跳,抓起手边的柴刀。
林承启忙拱手:
“老丈莫怕!我们是过路的,在山里迷了方向,讨碗水喝。”
老汉打量他们几眼,见一个少年搀着个病弱的女子,不像歹人,神色才缓和下来,放下柴刀:
“进屋吧。”
屋里比外头看着还简陋,但收拾得干净。
老汉给他们倒了水,又拿出两个昨晚剩的粗面饼子。
两人谢过,就着温水,几口就吞了下去。
吃了东西,身上有了点热气。
无尘缓过些劲,便和老汉搭话:
“多谢老丈。敢问这里是什么地界?离官道有多远?”
老汉摇摇头:
“这儿没名字,就我叫它‘老鸦窝’。官道?远着哩,在山那头,得走大半天。”
他看无尘脸色不好,又道:“姑娘这是病了?我这破地方,可没郎中。”
“不妨事,老毛病了。”
无尘道谢,又问,“老丈一个人住这儿?”
“还有个老婆子,采药去了。”
老汉话不多,补好了鱼篓,起身道,“你们歇着,我得出门看看昨天下套子逮着东西没。”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他俩说:
“你们来得也是巧。要是早半个月来,这沟里水大,根本进不来。这会儿水退了,路才露出来。”
无尘心里一动:
“早半个月来不了?”
“可不是。”
老汉又说道,“这条沟,雨季是河,旱季是路。此时是路,彼时是河。山里的事,说不准的。”
说完,老汉提着鱼篓,晃悠悠地出门,往林子深处去了。
老汉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可听到无尘耳朵里,却像打了个闷雷。
“此时……彼时……”
无尘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想起以前读《西游记》,好像也有这么一句。
是哪一回来着?
好像是说唐太宗登基的事。
原话怎么说的?她使劲回忆。
对了,是这么两句:
“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此时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