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仁寺法事过去几天后,皇帝上朝议事的劲头明显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人,可说话办事更定、更利索了,眼里那点总也散不掉的阴郁气,好像真被那场灌顶冲淡了些。
这天早上,奉天殿里,天刚蒙蒙亮透,大臣们都到齐了。
大伙儿心里都估摸着,今天怕是要说那件顶要紧的事了。
果然,等日常的琐事奏完,殿里静了一小会儿。
朱棣坐在上头,手指轻轻敲着御案,开了口。
“那日法事,你们都见了。天有异象,算是上苍给了朕一个回应。”
他顿了顿,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南京这地方,是好。六朝金粉,太祖定的都城。可朕坐在这儿,夜里总想起北边。北平是朕的旧封地,待了二十年。蒙古人虽说打跑了,可狼子野心没死,在草原上盯着呢。天子守国门,这话不是白说的。躲在江南暖风里,骨头容易软。”
夏原吉是户部尚书,管着钱粮,他先开了口,话说得实在:
“皇上,迁都是大事。北平宫室,从永乐四年起就营建,到如今十一年了。木材从湖广四川来,砖石从山东临清来,天下工匠民夫调了不知多少。每年花的银子,像水一样流出去。眼下国库……并不十分宽裕。若真要挪动整个朝廷北上,沿途漕运、百官安置、家属随行,这花费,还得再算。”
他说的是实情。
营建北京,是这些年除了下西洋、打蒙古之外,最大的一笔开销。
蹇义是吏部尚书,他想的则是人:
“皇上,百官家业多在江南。骤然北迁,人心浮动是其一。北方苦寒,与江南水土大不相同,家眷能否适应是其二。再者,两京制度运行有年,若朝廷全数北移,南京留守如何设置,南方政务如何通达,都需细细筹划。”
朱棣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些难处,他都知道。
这时姚广孝说话了。
他声音平缓,不像是在反驳谁,倒像是在讲一个早就明白的道理:
“夏尚书说的是钱,蹇尚书说的是人。这都是眼前看得见的难处。皇上想的,是江山百年、千年的难处。”
他向前微微挪了半步,目光也落在那坛城上。
“从地理上说,北平背靠燕山,面对中原,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形胜之地,可扼控四方。比之南京,偏安一隅,确更适合作天下之中枢。此其一。”
“从皇统上说,”
姚广孝停了一下,话更慢了,“皇上自北平起兵,奉天靖难,承继大统。北平乃龙兴潜邸,还都于此,于礼于情,是顺天应人。此其二。”
“最要紧的,是第三。”
他抬起头,看向朱棣,也扫过其他人,“皇上北征蒙古,屡屡奏凯,为何?因大军根基在近处,粮秣兵员补充便捷。若中枢远在南京,鞭长莫及。将防线推向漠南,以北平为基石,则北疆可保数十年安宁。这省下的,是往后年年征战的钱粮和性命。”
姚广孝的话,把迁都从“花钱的麻烦事”,说成了“治本的百年计”。
朱棣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了。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郑和:
“三宝,你说说。”
郑和躬身,他的话更直接,带着水手看风向的干脆:
“回皇上,臣下西洋,船队庞大,所需物资极多。如今多在太仓刘家港准备,走海运或由运河北上,路途漫长。若朝廷在北京,则渤海湾内如天津卫等地,便可成为北方巨港,物资集结、人员调配,效率倍增,于航海事,大利。且船队威仪,自京师直接扬于海上,震慑诸番,其效更着。”
几个管军事的勋臣武将,如张辅等人,自然更是赞同。
他们在北边打仗打惯了,觉得皇帝坐镇前线,心里踏实。
朱棣听完所有人说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北方。
看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语气里没了商量,而是决断:
“营建北京,已历十一年。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今日起,便是‘预备迁都’。”
他对夏原吉说:
“钱粮的事,你再仔细盘算。该省的省,该缓的缓,但宫城、坛庙、衙署的工程,不能停。可发‘宝钞’,亦可令南方富庶省份加派部分‘劝输’,但不可激起民变。”
又对蹇义说:
“百官北迁,分批次、分衙门进行。给予安家银子,北上的漕船可优先载其家私。南京设为留都,五府六部均设留守,级别降半,由太子……”
他略一沉吟,“由皇太孙及重臣统领,照管江南。”
最后,他对所有人说:
“此事,由朕亲自主持,少师(姚广孝)总领筹划,尔等协力。旨意明发天下,要讲清楚,迁都为的是‘控四夷,制天下,保永久之安’。让天下人明白,这不是朕一时兴起。”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没有过多的争论,因为皇帝心里想了不是一天两天,而底下这些最核心的臣子,这么多年跟着他,也早就摸到了风向。
迁都的最大反对声浪,其实在几年前工程初起、消耗巨大的时候最响。
如今工程过半,木已成舟,加上皇帝北伐成功、地位稳固,更重要的是,通过下西洋、办法事这些举动,“天命所归”的气氛被造得十足,再反对,就是不明大势了。
等众人都领旨退去,大殿里又空了。
朱棣独自站着,夕阳从西边的窗格照进来,把地上坛城的颜色染得更深。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个庞大的帝国机器,将正式开始它缓慢而坚定的转身,从烟雨江南,转向风雪北地。
这个决定,将真正定义他的王朝,甚至影响后世几百年的江山格局。
姚广孝在能仁寺那场法事散后,并没叫兵丁来抓无尘和林承启。
他像没事人似的,把他俩带回了自己城外一处清净的院子。
姚广孝没立刻说话。
他端起旁边已经半凉的茶,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盏。
“你们二位,”
他开口,“从南边回来,路上辛苦了。”
林承启忙说:
“不辛苦,不辛苦。”
姚广孝像是没听见,接着说:
“可这辛苦,路不对。永乐八年到十三年,中间这五年,你们没在路上。”
屋里一下子静了。
香炉里的烟,细细一缕,直直往上走。
无尘知道,话说到这份上,再编什么漂到岛上、遇上风浪,就没意思了。
姚广孝看着他们,又像透过他们在看别的。
“人活在世,总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你们的来处,”
他顿了一下,“怕不是哪个港湾,也不是这大明朝的哪处州府。”
林承启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被无尘一个眼神止住了。
“少师的意思是?”
无尘问。
“我的意思,你们明白。”
姚广孝身子往后靠了靠,“你们打哪儿来,我不细究。怎么来的,我也不多问。可既然来了,站在了这儿,看见了那些不该这个年岁看见的事,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林承启忍不住问。
“我的规矩。”
姚广孝说得直接,“放任你们四处走,不成。变数太大。把你们关起来,或者干脆……”
他没说完,摇了摇头,“也浪费。你们知道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有用。”
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像在盘算。
“这样吧。我在城西有处小院,清净。你们去那儿住着。日常用度,有人照应。平时门可以出,但去远处,得知会一声。有些事,我或许会找你们问问。”
这听起来像是客气的软禁。
无尘心里清楚,这大概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姚广孝没把他们当妖孽处理,也没完全放任,而是放在眼皮底下,既看着,也用着。
“我们听少师的。”无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