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儒给重伤员喂了药,和王有福低声商量着什么,李铁兰带着孩子们回了旁边的小地窨子。
赵小栓看了父亲一眼,也默默回去休息了。
地窨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伤员偶尔的呻吟和柴火细微的爆裂声。
冯立仁坐在火堆旁,添了根柴,望着跳动的火焰。
外面是冰封雪裹、杀机四伏的塞罕坝。里面,是伤病、饥饿、弹药匮乏的艰难困局。
但在这小小的、分散的地窨子里,在这些沉默而坚韧的人们身上,那点不肯熄灭的火,依然在寒夜里执着地燃烧着,等待着破晓,也准备着迎接更严酷的考验。
黑山嘴哨堡,校场上的积雪被反复踩踏、泼水,冻成了一层溜光的冰壳,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矢村次郎披着厚重的军呢大衣,立于堡门高处,俯瞰着下方集结的队伍。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比脚下的冰还要冷,还要亮。
补充的五十名新兵已融入原有建制,军容严整。崭新的三八式步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机枪手肩头的“歪把子”枪管在寒气中泛着幽蓝的光,掷弹筒兵的弹药包鼓鼓囊囊。
更重要的是,堆积在仓库里的那些重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给了他久违的底气。
矢村的目光掠过整齐肃杀的日军队列,落在旁边那支歪歪扭扭、瑟缩畏葸的队伍上——黄金镐和他的伪军。
他们还是那身破旧的黄皮,手里攥着的,是前几天刚从龙千伦那里“接收”过来的、更破旧的三八式,枪托上的裂痕用麻绳胡乱绑着,与对面日军的装备形成刺目对比。
“黄金镐。”矢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砸在黄金镐心头。
黄金镐浑身一激灵,赶紧小跑上前,腰弯得几乎对折:“卑职在!太君!”
矢村没看他,目光投向堡外苍茫的、被冰雪覆盖的远山。
“冯立仁,就像雪地里的狐狸,狡猾,藏得深。他的爪子已经伸到了皇军的伐木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狐狸再狡猾,也要出洞觅食,也要有窝。我问你,他的窝,他的食,从哪里来?”
黄金镐喉咙发干,不敢接话。
“从这些,”矢村的手,指向东南、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从这些山沟里的村子,从那些不肯安分的刁民手里来!”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暴戾,“前次的教训,看来还不够深刻。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矢村猛地转头,盯着黄金镐,目光如锥:“你,马上带着你的人,作为前导。目标榆树坪一带。
皇军主力随后策应。这一次,不是敲打,是犁庭扫穴!我要让每一寸可能藏匿匪患的土地,都记住冬天的颜色,记住反抗皇军的代价!”
“嗨……嗨依!”黄金镐腿肚子有些转筋,但不敢有丝毫犹豫。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趁着严冬,游击队活动相对困难,再次对游击区边缘村庄进行残酷扫荡,既是报复“野猪窝”遇袭,
而他黄金镐和他手下这帮弟兄,就是趟雷背锅干脏活的,就是个拉垫背的。
“你要记住,”矢村补充道,语气森然,“这次,不要俘虏。青壮,视为潜在匪徒或通匪者,一律处置。
粮食、牲畜、但凡能带走或销毁的,寸草不留。房屋……点火。我要看到烟,看到火,让整个塞罕坝都看见!”
“是!是!卑职明白!一定……一定办得干净利索!”黄金镐额头冒出冷汗,连连躬身。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曰军士兵沉默而高效地检查装备,补充弹药,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嗜血兴奋和麻木冷酷的神情。
对于许多新补充的兵员来说,这是第一次实战“锻炼”。对于老兵,这不过是又一次例行的“惩戒行动”。
黄金镐连滚爬爬地回到自己的队伍前,面对手下那些面有菜色、眼神惶恐的伪军。
他挺了挺胸,想学矢村的威严,却只挤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凶狠:“都……都听见太君的命令了?这次是硬仗!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谁要是怂了,坏了太君的大事,老子先崩了他!完事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伪军们骚动了一下,恐惧居多,但听到“好处”二字,一些人眼里也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乱世当兵吃粮,不就是为了抢掠快活么?尽管这次风险极大。
不多时,队伍开出黑山嘴哨堡。日军在前,队形严整,踏着积雪,步伐沉重而一致。
黄金镐的伪军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被驱赶的羊。
矢村没有亲自带队。他站在堡墙上,举着望远镜,望着队伍像一条毒蛇般蜿蜒没入白雪覆盖的山林,中岛中尉侍立一旁。
“少佐阁下,为何此次让黄金镐部为前导?他们的战力……”中岛谨慎地问。
“战力?”矢村放下望远镜,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不需要战力。他们只需要脚步声,只需要枪声,只需要把兔子从窝里惊出来,真正的猎手,在后面。”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深远的地方:“冯立仁如果忍不住,出来救他的‘根’,那就正好撞进皇军的火力网。
如果他不出来……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点点剜掉,那种滋味,想必也不好受。而且,”
矢村看了一眼堡内那些崭新的弹药箱,“新到的炮弹,也需要找个地方,试试声响。”
中岛默然。
这既是阳谋,也是毒计。用伪军和残酷扫荡作为诱饵和压力,逼游击队做出选择。
要么在不利的严冬条件下出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支持他们的百姓遭殃。
无论哪种,对矢村而言,似乎都有利可图。
队伍渐渐远去,只留下一行行杂乱的足迹,很快就被呼啸的山风和飘洒的雪沫子逐渐掩盖。
但那股凛冽的杀意,却如同这塞罕坝冬日的严寒,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向那些在冰雪中艰难求存的山村。
矢村转身走下堡墙。指挥部里,炭火盆烧得正旺。他脱下大衣,坐回桌前,摊开地图,目光冰冷地落在“榆树坪”等标记上。
黄金镐和他的伪军,不过是这盘棋上,最先掷出的、微不足道的几颗棋子。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