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很快将新沏的茶碗放在诸葛亮面前。刘备仿佛闲话家常般,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开口道:“前几日听郑益提及,你在书院中,曾与同窗议论九品新制,提到了考绩标准与监察复核之策?”
诸葛亮见皇帝问起,立刻正了正身形,双手扶膝,神情专注地回答道:“回…先生话,确是小子与同窗们的一些浅见。小子以为,九品制欲真正‘叙劳能’,需有相对明晰之规。或可仿效古人上计之法,结合今时情状,为地方亲民官设定若干可量化之标准,如户口增殖、垦田数目、赋税完成、狱讼平允、河堤修固等,依其完成情形,评定等第。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见刘备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其二,标准虽立,然执行与核验尤为关键。若全由上官评定,难免主观,或滋生请托舞弊。故需加强监察,小子以为,黄门台职司风闻奏事,或可赋予其更明确之核查权,定期或不定期遣使巡行州县,核实地方所报政绩之真伪。甚至…或可有限度地采信当地德望之士、乃至耆老之评议,以作参照,多方印证,力求公允。”
他的声音清越,条理清晰,虽然所言仍是书生之见,带着理想化的色彩,但其中体现出的务实思考和对制度执行难点的洞察,已然远超其年龄。
刘备静静听着,目光落在诸葛亮尚显稚嫩却充满认真的脸庞上,看着他清澈眼眸中闪烁的智慧光芒,一个压抑在心底许久、甚至连对荀彧都未曾直接问出的问题,竟在此刻这市井茶摊间,脱口而出:
“孔明啊,”刘备的语气变得有些深沉,带着一丝探究,“你诸葛家,虽非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那般累世公卿,却也是官宦之门,世代书香。你叔父现任铜雀尹,你兄长诸葛瑾学识品行俱佳,未来前途可期。而你本人,更是天资卓越,见识广博。你所提的这考绩、监察,旨在打破常规,选贤任能不拘门第…你就不曾想过,若真如此施行,你的后人,或许才智驽钝,届时便会失去这些…这些世代相传的入仕优势与权势吗?”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尖锐无比,甚至带着几分帝王心术的试探。一旁的高顺,虽然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四周,但耳朵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然而,面对皇帝这近乎诛心的询问,诸葛亮脸上却没有出现丝毫的惶恐或迟疑。他洒然一笑,那笑容干净而坦荡,仿佛拂过山林的清风。
“权势?”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解,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先生,我诸葛家当官,从来不是为了这些。”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刘备,声音平和却坚定:“不瞒先生,家叔本性恬淡,最初其实是想远离官场纷扰的。只是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年幼失怙,家叔为了抚养我们长大成人,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出仕为官,既是为了一家生计,也是想借此机会,略尽绵力,护佑一方百姓安宁,施展胸中所学,仅此而已。”
“至于我们这一辈,”他继续说道,“兄长瑾性情敦厚,勤勉务实;小子我,或许确实对诸多事物有些兴趣,多看了几本书,多想了些事情。但说到未来…兄长作何想,我不便揣测。而小子自己,始终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未来能走多远,是他们自己的造化,需要他们自己去努力,去拼搏。”
他的眼神望向远处喧嚣的市集,语气变得悠远而开阔:“这天地何其广阔,人生际遇变幻莫测。小子自己的志向尚且觉得宏大难及,实现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哪里还有余暇,去忧心那尚未可知的后人,是否会失去所谓的‘权势’呢?”
“你的志向?”刘备不禁追问道,他被少年这番话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志向,能让一个少年人如此心无旁骛,连世代官宦家族最看重的传承与权势都不放在心上?
诸葛亮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刘备,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仿佛有星火燃起,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磅礴而自信的气度油然而生。他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答道:
“文,愿效仿管仲,辅佐明主,富国强兵,一匡天下;武,愿追随乐毅,廓清寰宇,立不世之功勋,安黎民于社稷。”
此言一出,小小的茶摊仿佛瞬间静默。
刘备彻底愣住了,他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管仲、乐毅?此二人是何等人物?一个是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千古名相,一个是几乎以一己之力差点灭亡强齐的绝世名将!这少年,竟以这两人自比?!
就连一直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高顺,此刻也猛地转过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异,牢牢锁定在诸葛亮身上。他身为武将,自然深知乐毅的赫赫威名,这少年郎,好大的口气!
短暂的震惊之后,刘备看着诸葛亮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狂妄,没有虚浮,只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纯粹信念,和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自信。
一瞬间,刘备仿佛透过这少年,看到了许多年前,在涿郡楼桑村那棵高大桑树下,那个指着树冠对玩伴们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的自己。那时的心比天高,那时的懵懂壮志,与眼前这少年何其相似!
他又想起了广宗城头,那个在烈焰与绝望中嘶吼着“苍天已死”的张角,其初心何尝不是为了拯救苍生?只是梦想在现实中扭曲、破碎,最终化为了毁灭的狂热。
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胸!他们敢想敢为,志比天高,尚未被现实的藩篱与利益的算计所束缚。这种纯粹而磅礴的志向,本身就如同一道强光,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与算计。
“哈哈…哈哈哈……”
刘备霍然站起,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畅快淋漓,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激赏,将茶摊上其他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心中那因世家难题而萦绕不去的沉重与纠结,在这少年坦荡的志向面前,仿佛被这阵大笑震得粉碎。
是啊,何必过于纠结那百年之后的算计?把握当下,任用英才,一步步向着理想迈进,才是正理!这天下,终究需要这般心怀远大、不计私利的少年英杰!
“走!”
他冲高顺大喊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衣袂在午后的风中翻飞。
高顺迅速将茶钱放在桌上,对摊主略一颔首,随即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快步跟上了刘备的背影。
诸葛亮独自坐在茶摊边,看着皇帝离去的身影,听着那渐行渐远的、依旧带着几分豪迈的笑声,他端起面前那碗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摊主老者一边收拾着茶碗,一边看着诸葛亮,又望了望刘备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怪人,都是怪人哟……”
而此刻的刘备,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只觉得胸襟开阔,步履轻快。少年英气,如同利剑,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前路或许依然艰难,但方向,却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