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个时辰后,杜畿才直起身,对诸葛亮道:“诸葛县令,百工所确有能人。这纺车改良,已不逊于匠作监的手艺。下官带来的工匠中有擅长铁器锻打的,明日便让他们与百工所匠人一同做事。另有一事——”
他神色郑重几分:“中书台有令,秋收后于邺城举办‘百工巧技会’,司隶校尉部各县可选送改良农具、器械参展。中书令郭大人特意嘱咐,请武城县务必精心准备。”
诸葛亮心中一动。中书令郭嘉亲自过问此事,意味不同寻常。
“下官遵命。”
接下来的日子,百工所更显繁忙。少府匠作监的工匠带来更精良的工具与京城技法,与柳成等本地匠人切磋琢磨,改良进度大大加快。柳成因技艺精湛、又善于协调,被正式任命为百工所副管事,专司木工改良,月俸与县曹吏等同。
消息在武城传开,震动的不只是匠人圈。
这日,诸葛亮正在田间查看新式犁铧试用,陈铭骑马匆匆赶来,低声道:“明府,司隶校尉府来人了,是钟繇大人麾下的功曹从事,已到县衙。”
诸葛亮心中一凛。司隶校尉钟繇总管京畿诸县,此时派人来,定有要事。
赶回县衙,那位功曹从事已在后堂等候。此人三十来岁,举止干练,见诸葛亮进来,拱手道:“诸葛县令,在下司隶校尉府功曹从事赵俨,奉钟使君之命前来。”
“赵从事亲临,有失远迎。”诸葛亮行礼。
二人落座。赵俨开门见山:“诸葛县令,武城县劝农司、百工所之事,已传入雒阳。钟使君对此颇为关注,特命在下前来了解实情,并带来三句话。”
诸葛亮正色:“请讲。”
“其一,武城新法若确有实效,司隶校尉部当全力支持,所需物料、匠人,可报司隶府协调;其二,秋后‘百工巧技会’,司隶各县皆会选送器物,武城当早做准备,务求精品;其三——”赵俨顿了顿,目光锐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畿之地,耳目众多,武城得宫中关注、少府协助,难免引人侧目。钟使君让在下转告:踏实做事,谨言慎行,若有难处,司隶府在。”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诚恳。诸葛亮起身深施一礼:“谢使君提点,谢赵从事传话。”
赵俨摆摆手:“使君治司隶,最重实绩。武城若真能为京畿各县趟出一条路,便是大功一件。这是司隶部今春各县农情简报,使君让你看看,心中有数。”
送走赵俨,诸葛亮独坐后堂良久。陈铭进来时,见他正对着那份简报沉思,轻声道:“明府,钟使君这是……”
“是提醒,亦是庇护。”诸葛亮放下简报,“陈主簿,从明日起,百工所每五日出一份详报,记录改良进度、耗用物料、实测效果,一式三份,一份存县,一份送司隶府,一份直送少府匠作监。”
陈铭一怔:“如此详尽?会不会……”
“既要透明,便透明到底。”诸葛亮道,“让所有人都看得见,武城是如何一步一步做事的。成,有轨迹可循;败,亦有教训可鉴。”
夜色渐深,诸葛亮回到小院时,黄月英正在灯下绘制一套联动纺织机的图纸。见他神色,轻声问:“司隶来人了?”
“嗯。”诸葛亮将赵俨来访之事说了,末了道,“月英,秋后的巧技会,我们要送展的器物,须得是实实在在能提效省力的,不能有半点虚浮。”
黄月英点头:“柳师傅这几日琢磨出一套纺、绕、织三合一的机具草图,我已帮他完善。若能制成,一人可抵三人工时。只是其中联动机括复杂,需反复试制。”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诸葛亮在妻子对面坐下,拿起图纸细看,“宫中、少府、司隶三方关注,是压力,亦是东风。用得好,武城之法或真能成为京畿范例。”
黄月英抬眼看他,烛光映着丈夫年轻却沉稳的面容。她忽然想起父亲黄承彦曾说:“治国如制器,重在设计,更重在毫厘之间的打磨。”
她微微一笑,继续勾画图纸。窗外,武城的春夜静谧安详,而这座小院中的灯火,与百工所的炉火,与田间地头的星火,正连成一片,悄然燎原。
同一时刻,邺城铜雀宫。
中书令郭嘉斜倚在官署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木牛流马模型——这是少府匠作监刚送来的武城百工所制品微缩版。他指尖轻轻拨动机关,木牛便“咔嗒咔嗒”向前行走数寸。
“有趣。”郭嘉唇角微扬,看向案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忽然朝门外喊道,“来人,请光禄寺卿刘德然过来一趟。”
不多时,刘德然匆匆赶到。这位宗室出身的九卿之一虽已年过三旬,眉眼间仍带着几分年轻时的洒脱,只是久居庙堂,多了几分沉稳。他见郭嘉桌上那只木牛,眼睛一亮:“奉孝,这是何物?”
“武城县令诸葛亮呈上的农具模型之一,木牛流马,据说能载重二百斤,自行行走。”郭嘉将模型推过去,“刘寺卿看看。”
刘德然接过,仔细端详机关结构,越看越兴奋:“妙啊!这齿轮联动……这平衡设计……诸葛孔明还有这等巧思?”
“不止他,其妻黄氏,乃黄承彦之女,于机关术造诣颇深。”郭嘉坐直身子,正色道,“刘寺卿,我向陛下举荐你兼领中书监,你意如何?”
刘德然一愣:“中书监?奉孝,我虽管着光禄寺,但于中书政务……”
“正因为你管着光禄寺,常与少府、将作监打交道,懂实务。”郭嘉打断他,“如今朝廷新政,从度田检籍到百工劝农,桩桩件件都要落到实处。中书台需要既有宗室威望,又懂实务之人坐镇。你与我一内一外,正好互补。”
刘德然沉吟片刻,苦笑道:“奉孝,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中书监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盯着……”
“所以才要你来做。”郭嘉起身,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刘寺卿,你可知陛下为何看重武城这等‘小事’?因为这才是治国的根本——让百姓耕有其田,工有其器,商有其路。而这些事,需要有人在中枢盯着、推着。你性子洒脱,不囿于成规,又姓刘,最合适不过。”
刘德然看着郭嘉认真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精巧的木牛,忽然笑了:“奉孝啊奉孝,你这是吃准了我对机关巧术毫无抵抗力。也罢,既然陛下和你看得起,我便试试。”
“不是试试,是要做好。”郭嘉拍拍他的肩,转身从案上取出一份奏章草稿,“这是提议你为中书监的奏章,我今夜便递上去。另外,秋后‘百工巧技会’,我想让你总揽其事,如何?”
“我?”刘德然接过奏章,“奉孝,你这……”
“能者多劳。”郭嘉笑得像只狐狸,“刘寺卿,咱们好好办一场巧技会,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利国利民的新政。”
次日清晨,冰井宫。
刘备看完郭嘉的奏章,又听了他的陈述,忽然拍了拍额头:“德然与奉孝性情相投,虽然大他八岁,但做他副手肯定是乐意的。朕真是被一叶障目了,竟没想到这一层。”
郭嘉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等人事安排,本应是臣等分内之事。刘寺卿有宗室之望,又通实务,有他坐镇中书监,臣便可腾出手来,多盯着些武城这类‘星火’。”
“星火……”刘备走到窗边,望着宫城外隐约可见的市井烟火,“奉孝,你说这武城之火,能燎原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郭嘉站到刘备身侧,“但前提是,要有足够多的干柴——便是千千万万个愿意做实事的官吏,和千千万万套真正好用的法子。武城若能趟出一条路,便可为天下州县立个样板。”
刘备转身,目光炯炯:“准奏。命刘德然为中书监,协助你筹备秋后巧技会。武城所需,全力支持。朕倒要看看,这把火能烧多大。”
“遵旨。”
宫檐外,晨曦渐明。而在千里之外的武城小院,诸葛亮与黄月英刚结束一夜的图纸推演,推开窗户,晨风拂面。
东厢传来柳成和匠人们早起的声响——他们已习惯天未亮便来上工,只为赶在秋前试制出更多改良农具。
县衙方向,陈铭正指挥书吏整理今日要报送司隶府的详报。
田间,第一架正式投产的脚踏水车在漳水支流边缓缓转动,清流汩汩,润泽新苗。
星火已燃,东风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