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七年的邺城,春寒料峭中透着一股蓬勃之气。
邺南新城区,北靠邺北旧城区南护城河漳水,向南而建的新城区,由三座石桥相连,气派恢宏。按照朝廷规划,邺北旧城的金明里商业区整体南迁,原址将改建为规整的居民坊里。
搬迁令一下,旧城商贾虽有怨言,却无人敢违抗。谁都知道,邺城作为北都,早就不堪重负,容纳不下日益增加的往来商贩和爆炸式增长的本地人口。需有更合理的布局:商业集中南城,居民分置东西,各安其业。
西城的西华里、上秋里,东城的中阳里、仁寿里,已是屋舍俨然。而中间的朱明里与启夏里,作为新规划的商业区,更是商铺林立,车马喧阗。
启夏里北街,因靠近连接新旧两城的“永济桥”,成了胡商聚集之地。朝廷为示“胡汉一家”,特在此划出三十间铺面,租与归附的鲜卑、匈奴、乌桓等部商人,经营皮毛、香料、骏马等北地货物。
鲜卑慕容部的头人慕容护,便在此经营着一间不小的皮货铺子。
此人年过五旬,在漠南时便以精明着称。归附朝廷后,他率先响应“胡汉互迁”之策,举家迁至邺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难得的是,他颇懂汉人礼数,常与汉商往来,在胡商中颇有威望。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物,竟会横死街头。
二月廿五,寅时三刻。
天色未明,启夏里巡夜的更夫老赵行至北街拐角,忽见一人倒在“慕容皮货”店门前石阶上。他提灯近看,吓得魂飞魄散——正是慕容护,胸口插着一柄短刀,鲜血已浸透厚重的皮袍,在地上凝成一滩黑红。
一刻钟后,邺城县尉带人赶到。
现场勘查结果令人心惊:慕容护死于丑时末至寅时初,胸口一刀直贯心脏,当场毙命。凶器是一柄常见的契丹短刀,刀柄无纹饰,已被血污浸透。死者怀中钱袋完好,内有金饼三枚、五铢钱数百;店铺门锁未损,店内货物整齐。
显然,这不是劫财。
更蹊跷的是,现场除了死者血迹,竟无打斗痕迹。慕容护身材魁梧,常年习武,若非猝不及防,断不会毫无反抗。
消息传到廷尉寺时,诸葛亮正在审阅各州郡对新律的反馈文书。
“明府,出大事了。”判官张宣匆匆入内,面色凝重,“启夏里鲜卑头人慕容护被杀,刑曹已接手,但……”
“但什么?”
张宣压低声音:“慕容护的儿子慕容拔,今晨击了登闻鼓。”
诸葛亮手中的笔一顿。
登闻鼓——这是《章武律》新设的条款,允许百姓越级鸣冤。自正月颁行以来,各地虽偶有击鼓者,但多是寻常纠纷。像这般涉及胡商头领的命案,还是头一遭。
更关键的是,此案发生在胡商聚集的新市,又值朝廷大力推行“胡汉和谐”之际。若处理不当,轻则引发胡商恐慌,重则影响北疆安定。
果然,午后诏书便到了廷尉寺。
“陛下有旨:慕容护被杀一案,着刑曹尚书程昱为主审,廷尉寺卿诸葛亮、御史大夫许靖从旁协助,三司会审。限十日内捉拿凶手,查明真相,以安人心。”
诸葛亮接旨,心中已有计较。此案让三司会审,非同寻常——刑曹主刑狱,廷尉掌司法,御史司监察。三衙门同审,既显朝廷重视,亦是互相制衡。
他更明白陛下的深意:《章武律》初行,此案正是检验新法度的试金石。审得好,则法威立;审不好,则谤议生。
未时,刑曹正堂。
程昱、诸葛亮、许靖三人首次为此案聚首。
程昱年过六旬,须发花白,面容冷峻如铁。这位前廷尉寺卿,如今执掌刑曹,以严苛刚直着称。许靖则年近五旬,儒雅中透着刚正,御史台在他治下,风纪肃然。
“案情简录在此。”程昱将一卷文书推至案中,“慕容护,鲜卑慕容部头人,五十三岁。二月廿五丑时末至寅时初,死于启夏里北街自家店铺门前。凶器契丹短刀一柄,无其他线索。其子慕容拔,廿五岁,声称其父必为汉商所害。”
诸葛亮细读文书,抬头问:“慕容拔可有人证物证?”
“无。”程昱冷声道,“他只说,三日前其父与汉商刘大昌因铺面租金争执,刘大昌曾放言‘让胡狗滚回草原’。此外,慕容护近来与另几位胡商头人密谈频繁,内容不详。”
许靖蹙眉:“仅凭一句气话,不能定罪。且若真是仇杀,为何不劫财?慕容护怀揣金饼,凶手却分文未取。”
这正是疑点所在。
诸葛亮沉吟片刻:“程公,许公,晚辈以为,此案当从三处着手:其一,查慕容护近日行踪、往来人物;其二,查启夏里所有胡汉商人,尤其与慕容护有生意往来或矛盾者;其三,详验凶器、尸身,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程昱点头:“可。刑曹已拘押刘大昌,并派员搜查慕容护宅邸。廷尉寺可负责查访商贾,御史台监督全程,以防舞弊。”
分工既定,三人各自行动。
诸葛亮回到廷尉寺,立刻召集张宣等四位精干判官。
“此案敏感,查访时需格外谨慎。”他叮嘱道,“胡商方面,言语要客气,但问询要细;汉商方面,不可偏听偏信,更不可有轻视胡人之意。记住,我们是查案,不是挑拨胡汉关系。”
“下官明白。”
“还有,”诸葛亮补充,“查访时留意两点:一是慕容护近来是否与人结怨,不只是生意上,包括族内事务;二是启夏里近日可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入,尤其是生面孔。”
判官们领命而去。
诸葛亮则带着两名书吏,亲赴启夏里现场。
时值午后,北街已被刑曹差役封锁。围观百姓聚在街口,议论纷纷。有胡商面露忧色,窃窃私语;也有汉商神情不满,觉得官府小题大做。
诸葛亮未穿官服,只一身青衫,混在人群中静静观察。
慕容皮货铺面颇大,三开间的门脸,招牌上的鲜卑文与汉文并列。店铺左右,一边是汉商经营的绸缎庄,一边是匈奴人的马具铺。此刻两家都店门紧闭,主人想必已被带去问话。
他缓步走近封锁线,一名差役欲拦,身后书吏亮出廷尉寺腰牌,差役连忙退开。
现场保持得尚好。石阶上的血迹已干涸发黑,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诸葛亮蹲下身,仔细查看血迹喷溅的形态——主要向前方及两侧喷溅,说明死者中刀时是站立姿势,面对凶手。
他抬头看向店铺门板。门闩完好,但门框下方有一处细微的刮痕,像是金属利器划过。
“这刮痕,之前可曾记录?”他问留守的仵作。
仵作忙道:“回大人,已记录在案。但不确定是否与本案有关,或是平日搬运货物所致。”
诸葛亮摇头:“刮痕很新,木屑尚白。且位置在门框底部,若是搬运货物,不会刮到此处。”
他站起身,目测刮痕的高度——约离地一尺。若是有人蹲在门前,用利器撬门……
“店铺昨夜可曾失窃?”
“未曾。店主慕容拔说,今晨查验,货物钱财俱在。”
这就怪了。凶手既非为财,为何要撬门?或者说,这刮痕根本不是撬门所致?
诸葛亮走入店铺。屋内陈设整齐,货架上皮毛分类摆放,账本叠在柜上。他翻开账本,最近一笔交易是在三日前,卖给一位汉商十张狐皮,收入八千金。
“慕容护平日住何处?”
“回大人,慕容家在仁寿里有一处宅院,但慕容护为照看生意,常宿在后堂。”仵作指向店铺后方,“那里有间小室,设卧榻。”
诸葛亮走入后堂。小室简陋,一榻一桌一柜。榻上被褥凌乱,桌上尚有半碗冷粥、一碟腌菜。他打开木柜,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只小铁箱。
铁箱未锁。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零散物件:几封书信、一枚玉扳指、一小袋金沙,还有一卷羊皮。
诸葛亮展开羊皮,上面以鲜卑文写着些符号。他虽不识鲜卑文,但看得出是某种账目或记录。更奇怪的是,羊皮边缘有烧灼痕迹,像是被人从火中抢出。
“这羊皮,慕容拔可曾提及?”
仵作摇头:“慕容拔今晨慌乱,未曾细查店铺。”
诸葛亮将羊皮仔细收起。又查看书信,皆是鲜卑文,只能暂时带回。
走出店铺时,夕阳已西斜。北街尽头,永济桥上行人往来,桥下漳水泛着金波。这座连接新旧两城的桥梁,平日车马如龙,此刻却因命案显得冷清。
诸葛亮站在桥头,望向对岸的旧城金明里。那里正在拆迁,工役们敲打砖木的声音隐约可闻。据说,不少旧城商贾不满搬迁,暗中串联,欲向朝廷请愿。
慕容护的死,会不会与此有关?
回到廷尉寺,已是酉时。
派出的判官陆续归来,带回不少消息。
判官李肃禀报:“下官查访了启夏里二十七家商铺,其中胡商十二家,汉商十五家。多数人称慕容护为人圆滑,生意做得公道,少有仇家。唯汉商刘大昌,确与慕容护有过争执。”
“争执详情?”
“是为铺面租金。刘大昌的绸缎庄与慕容皮货相邻,铺面本是刘家祖产。去年朝廷规划新市,将此地划为胡商区,刘大昌只得将铺面租给慕容护,租金却不甚满意。三日前二人争吵,刘大昌说了些过激言语,但据旁观者说,慕容护并未动怒,反而笑言‘生意人,以和为贵’。”
诸葛亮若有所思:“刘大昌现在何处?”
“刑曹拘押在监。程尚书已亲自审过,刘大昌喊冤,称那日争吵后便未再见慕容护,且有家中仆役作证,昨夜他在家饮酒,未曾出门。”
“仆役证言,未必可信。”诸葛亮顿了顿,“其他胡商呢?慕容护近来可与他们密谈?”
判官周勤接话:“下官询问了三位胡商头人——匈奴的呼衍卓、乌桓的蹋顿、还有鲜卑宇文部的宇文胜。三人皆称慕容护近日确常与他们聚会,但谈的是生意之事:朝廷开放漠南官市,他们想联手承揽皮货供应。”
“可有人不满慕容护牵头?”
“这……”周勤迟疑,“呼衍卓言语间,似有不服。他说慕容护‘仗着与汉官熟络,想独占好处’。”
线索纷杂,如乱麻一团。
诸葛亮让众人退下,独自在值房整理思绪。案上摊开今日所得:现场记录、羊皮卷、证人名单。窗外夜色渐浓,梆子声远远传来。
他点燃油灯,展开那卷烧焦的羊皮。鲜卑文字如虫爬蚁走,完全看不懂。正沉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孔明,还在忙?”是程昱的声音。
诸葛亮忙起身相迎。程昱披着大氅,显然是从刑曹直接过来,手中提着一份卷宗。
“程公,可是有发现?”
程昱坐下,将卷宗摊开:“刘大昌的嫌疑,暂时可排除了。”
“哦?”
“刑曹查了刘家所有仆役,共七人,分别问询。七人证词一致:昨夜刘大昌在家宴客,饮至子时方散,醉卧不醒。且有邻居看见,刘家灯火通明至深夜。”
程昱顿了顿,又道:“但老夫发现另一条线索——慕容护的账本有问题。”
他推过一份抄录:“这是慕容皮货近三个月的账目。表面看,生意兴隆,月入数万钱。但细核进货与出货,却对不上。他每月从漠南购入皮货,账上记的是五百张羊皮、两百张狐皮、五十张貂皮。可出货记录却多出三成。”
诸葛亮皱眉:“虚报进货,掩饰额外货源?”
“正是。”程昱眼中精光一闪,“那多出的皮货从何而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走私,要么是赃物。”
走私——私自从漠南贩运皮货,逃避关税。赃物——收购盗匪抢掠的货物。
无论哪种,都牵扯甚大。
“慕容护的死,或许与此有关。”程昱缓缓道,“若他牵涉走私或销赃,必有同伙。分赃不均、内讧灭口,也是常事。”
诸葛亮却想到那卷烧焦的羊皮:“程公,今日我在慕容护柜中发现此物,似是一份记录,但为鲜卑文。”
程昱接过羊皮,眯眼细看。半晌,他摇头:“老夫亦不识鲜卑文。但可寻人翻译——御史台有位侍御史,曾在北疆为官,通晓胡语。”
“许大夫可知此事?”
“老夫来时已派人告知,许靖明日会带那侍御史来。”
两人又商议片刻,程昱方告辞。临走前,他回头道:“孔明,此案陛下极为关注。十日之限,如今已过一日。你我须抓紧。”
“晚辈明白。”
送走程昱,诸葛亮毫无睡意。他走回案前,重新梳理线索。
慕容护,一个精明的胡商头人,表面圆滑处世,暗地可能从事非法勾当。他死于非命,凶手干净利落,一刀毙命,不为钱财。
现场无打斗,说明死者认识凶手,或至少未曾防备。
凶器是契丹短刀——契丹部落在漠北,与慕容部并无深仇。此刀在邺城虽不常见,但也不是稀罕物。
门框上的刮痕、烧焦的羊皮、有问题的账目……这些碎片,该如何拼凑?
诸葛亮忽然想起一事:慕容护的儿子慕容拔,今晨击鼓鸣冤时,口口声声说是汉商所害。但若慕容护真牵涉非法勾当,其子是否知情?他急于指认汉商,是真为父报仇,还是想转移视线?
夜渐深,万籁俱寂。
诸葛亮吹熄灯,却未回府,只在值房榻上和衣而卧。朦胧间,他仿佛看见那卷烧焦的羊皮在火光中舒展,鲜卑文字化作一条条毒蛇,缠绕住慕容护的脖颈……
翌日辰时,御史大夫许靖果然带来一位侍御史。
此人名唤秦谊,年约四十,曾在幽州为吏十年,通晓鲜卑、乌桓语。他接过羊皮,仔细辨认。
“大人,这确是鲜卑文,是一种账目记录。”秦谊边看边译,“‘正月十五,收羊皮三百张,付金二十饼’……‘二月初三,收貂皮五十张,付金十五饼’……”
他忽然顿住,面色微变。
“怎么了?”许靖问。
秦谊指着羊皮上一处烧焦的边缘:“这里原本应有署名,但被烧毁了。不过从前后文看,这并非寻常生意账目——收货时间都在深夜,付的是金饼而非五铢钱,且……收货地点写着‘黑风谷’。”
“黑风谷在何处?”
“在漠南,靠近阴山,是一处三不管地带,常有马贼出没。”
程昱与诸葛亮对视一眼——果然涉及赃物。
秦谊继续翻译,越译神色越凝重。羊皮上记录了近半年的交易,累计收受皮货价值数千金,皆以金饼结算。更关键的是,最后一条记录是:“二月廿四,收骏马三十匹,付金三十饼,夜半子时,老地方。”
二月廿四——正是慕容护被杀的前一日。
“骏马三十匹……”程昱沉吟,“这不是小数目。能在漠南一次弄到三十匹好马的,绝非寻常马贼。”
许靖肃然:“或许,慕容护的死,正因这批马。”
诸葛亮却问:“秦侍御,这‘老地方’是指何处?”
秦谊仔细辨认残存字迹:“似乎是……‘永济桥下,第三墩’。”
永济桥!正是连接新旧两城的那座桥!
三人立刻动身,率差役赶往永济桥。
桥下漳水潺潺,桥墩以巨石砌成,常年被水浸泡,生满青苔。第三墩位于北岸一侧,较为隐蔽。差役下到水边,在石缝中仔细搜查。
果然,在墩石与岸壁的夹缝中,找到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枚金饼,以及半截烧焦的羊皮——与慕容护柜中那卷,正好能拼合。
“这是定金。”程昱拈起一枚金饼,上面打着陌生的印记,“看来,交易尚未完成,慕容护便死了。”
许靖皱眉:“既然定金在此,说明昨夜子时,有人在此等待交易。但慕容护已死,那三十匹马的卖主,是否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