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臣知晓。”荀彧笑道,“太常蔡邕公亲自批复:‘孔子曰有教无类。胡儿既归王化,便是汉家子民,何来占名额之说?’将那几家说得哑口无言。”
两人笑谈一阵,殿中气氛缓和许多。
荀彧正色道:“陛下,依臣之见,世家南迁虽是隐患,却也不必过于忧虑。他们迁走的,多是旁支庶流,核心力量仍在北方。且南方山越未平,蛮夷未服,他们去了也要仰仗朝廷。”
“朕担心的不是他们迁走,而是这种‘离心’。”刘备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一个帝国,若精英阶层与朝廷离心离德,终非长久之计。”
“所以更要抓紧寒门与平民。”荀彧也起身,走到刘备身侧,“臣以为,朝廷当进一步开放仕途——县吏、乡佐、里正,这些基层官职,应大量任用寒门及归附胡人中的贤才。根基稳了,大厦才牢。”
这话与刘备所想不谋而合。
“还有教化。”刘备补充,“各州书院要扩大规模,尤其要招收胡人子弟。朕要让那些世家看看——他们不屑与之为伍的‘胡虏’,也能读书明理,也能出将入相。”
荀彧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这时,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荀彧告退后,刘备仍无睡意。他重新坐回御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字:
解虎之志,不可或忘。
胡汉融合,不可或缓。
寒门崛起,不可或阻。
世家离心,不可或惧。
写完,他盯着这四行字,久久沉思。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他想起了很多人:卢植老师已故去多年,但教诲犹在耳边;关羽、张飞这些兄弟,如今镇守四方,一年难得一见;荀彧、郭嘉、贾诩这些谋臣,也都有了白发。
时间过得真快。从涿郡起兵到现在,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他走了很远的路,但前方的路,似乎更远、更难。
“陛下。”老宦官轻手轻脚进来,“太子殿下求见。”
刘备一怔:“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刘封的身影已出现在殿门口。穿着素色常服,外披一件深青色氅衣,步履沉稳。他手中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个青瓷碗。
“父皇。”刘封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儿臣见冰井宫灯火未熄,知父皇仍在操劳。便让膳房做了碗参芪羹,请父皇用些。”
刘备心中一暖,招手让他近前:“难为你有心。这么晚还不歇息?”
刘封将漆盘放在御案旁的小几上,端出瓷碗,羹汤还冒着热气:“儿臣方才在读《汉书·食货志》,读到‘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忽想起郑太傅前日教诲——为君者当知民间疾苦,亦当顾惜己身。父皇勤政,乃天下万民之福,但亦需保重龙体。”
这番话条理分明,既有引经据典,又有师承渊源,更兼关怀之意。刘备看着儿子日渐英挺的眉目,心中感慨——十五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长成能议政论经的储君了。
他接过瓷碗,舀了一勺。羹汤温润,参香微苦而后回甘。
“封儿近来学业如何?”
“回父皇,郑太傅前日考校《周礼》地官篇,儿臣答了七成。太傅说,治民之要在‘均’与‘安’,既要均田亩、平赋税,也要安民心、定秩序。”刘封立在案侧,言辞恭敬而不失主见,“儿臣以为,这与父皇推行的‘度田检籍’‘胡汉互迁’正相契合。”
刘备点头:“你能将经典与时政联系,很好。前日慕容家的案子,你可有感悟?”
刘封略一沉吟,道:“儿臣以为,此案有三重意义:其一显法度之公,汉人犯法亦斩;其二彰朝廷之信,对归附胡人一视同仁;其三……也暴露了问题。”
“哦?什么问题?”
“世家对胡汉融合仍有抵触。”刘封的声音清晰起来,“儿臣听说,案发后有些世家私下议论,说‘胡商终究是胡,不可与汉人等同’。这种心态不除,纵有律法,也难以真正融合。”
这话让刘备刮目相看。十五岁的太子,已能看到这一层了。
“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刘封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儿臣以为,当疏堵结合。疏者,继续推行胡汉通婚、胡汉同学,让下一代从小相处,自然消除隔阂;堵者,对刻意挑拨胡汉关系者,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是儿臣近日整理的几条建议,请父皇过目。”
刘备展开一看,纸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一、各州郡书院增设“胡汉同窗”名额,胡汉学子混编学舍。
二、地方官考绩中,增加“胡汉和睦”一项。
三、鼓励胡汉合营商号,朝廷可予税赋优惠。
四、设“胡汉贤良”榜,每年表彰促进融合者。
条条都切中要害,虽有些稚嫩,但框架已具。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儿臣与诸葛兄讨论过。”刘封坦然道,“兄长说,融合之道,首在‘日常相处’——一起读书,一起劳作,一起做生意,久而久之,便不分彼此了。”
刘备欣慰地笑了。诸葛亮教导太子,他是知道的。现在看来,效果显着。
“你说得很好。”他将纸卷仔细收好,“这些建议,朕会交政事堂商议。你也要记住——治国不是纸上谈兵,要落到实处。将来你亲政,每一步都要思虑周全。”
“儿臣谨记。”刘封郑重应道。
刘备看着儿子,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时,还在涿郡街头卖草鞋。那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坐拥天下,更会有这样一个能议政论经的儿子。
“封儿,”他温声道,“这江山很大,责任很重。但你不必怕——父皇会为你铺好路,荀令君、诸葛先生这些贤臣也会辅佐你。你只需记住:眼睛要向下看,多看百姓;心胸要放开,包容胡汉;手腕要稳,不惧世家。”
刘封深深一揖:“父皇教诲,儿臣必铭记于心。”
父子二人又说了会话,参芪羹渐渐凉了。刘封见父亲眉间仍有倦色,便道:“夜已深,父皇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朝会。”
“好,你也回去歇着吧。”
刘封行礼告退,走到殿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烛光下,父皇的身影在堆积的卷宗后,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知道,这副肩膀,扛起了整个帝国。
殿门轻轻合上。
刘备重新坐回御案前,将儿子那份建议又看了一遍。字里行间,能看到诸葛亮的影子,也能看到太子自己的思考。
他想,也许不必太过忧虑。世家南迁虽是隐患,但新一代正在成长。太子有见识,有仁心,更有诸葛亮这样的王佐之才辅佐。假以时日,必能担起大任。
万幸的是,时间还够。在他将国家交给太子之前,还能做很多事:进一步完善律法,推进胡汉融合,巩固寒门根基,制约世家势力……
他起身走到殿门口。夜色更深,星空更亮。远处邺城的灯火,点点相连,如同地上的星河。
这帝国就像一艘大船,正航行在历史的洪流中。前方有暗礁,有漩涡,也有新的航道。他能做的,就是握紧舵,让这船行得稳一些,为后继者铺好路。
而太子刘封,已经开始学习如何掌舵了。参与朝会,接触实务。有诸葛亮、荀彧这些贤臣教导,有慕容案这样的实例锤炼,他会成长得很快。
想到这些,刘备心中踏实了许多。他转身回殿,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一盏小灯。
明日的朝会上,他要宣布几项新令:扩大州县书院规模,增加寒门与胡人学子名额;在胡汉混居的郡县,设“融合吏”专司调解;鼓励胡汉通婚,朝廷给予补贴。
这些措施,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世家的看法,但至少能给寒门和平民更多希望。而帝国的未来,终究要寄托在大多数人身上。
夜深了,冰井宫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
但邺城的夜,并不平静。在东城的广德里,几家世族的宅院中,仍有人在密谈南迁之事;在西城的凤阳里,胡汉工匠正商量着合开作坊;在启夏里的胡汉学堂工地上,匠人们挑灯夜战,要赶在夏至前完工。
暗流在涌动,生机也在勃发。
这大概就是治国的真谛——在无数矛盾与希望的交织中,找到前行的路。
刘备知道,这条路,他还要走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