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的灯火,在春夜里透着暖意。
晚膳刚撤下,刘玥命宫人端来新制的桂花醪糟,给几个孩子分食。刘禅捧着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碗中飘浮的桂花。
“阿娘,好甜!”刘禅仰起小脸,嘴角还沾着米粒。
刘备伸手替他擦去,眼中带笑:“慢些喝。”他转头看向皇后,见她眉间隐有倦色,温声道:“这几日宫中事务繁杂,你也该早些歇息。”
刘玥含笑摇头:“不过是些寻常事。倒是陛下,这些日子为慕容家的案子,怕是劳神了。”
“案子已结,倒也无妨。”刘备说着,目光落在刘封身上,“封儿,郑太傅今日教你什么了?”
刘封放下碗,正襟危坐:“回父皇,太傅今日讲《尚书·皋陶谟》中的‘九德’。太傅说,为君者当‘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可懂了?”
“儿臣……懂了些。”刘封认真道,“譬如‘宽而栗’,是说待人宽厚又要严肃;‘柔而立’,是性情柔和又有主见。太傅说,这九德要兼而有之,不能偏废。”
刘备欣慰点头:“郑太傅学识渊博,你当好生学习。”他顿了顿,又道:“前日慕容家的案子,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刘封眼中闪着思索的光,“廷尉寺和刑曹查案时,儿臣问过诸葛先生。他说,此案关键在‘不偏不倚’——不因死者是胡人而重判,也不因凶手是汉人而轻纵。”
“这话说得好。”刘备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面容,心中感慨,“法度之要,就在‘公道’二字。你将来……要记住。”
刘封重重点头。
又坐了片刻,刘备起身:“朕还有些政务要理,你们早些歇息。”
离开长秋宫时,夜色已浓。宫道两侧的石灯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幽幽发亮。刘备没有乘辇,只带着两名贴身宦官,缓步走向冰井宫。
春夜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远处的铜雀宫、金虎宫,仍有灯火点点——三台的官员们,还在处理着帝国无穷无尽的文书。
“陛下,今夜中书台送来一批急件。”身旁的老宦官低声禀报。
“知道了。”
走进冰井宫前殿,案上已堆起半尺高的卷宗。刘备在御案后坐下,先饮了口热茶,这才开始批阅。
最先翻开的是荀彧呈上的《各州人口迁移详录》。自章武三年推行“胡汉互迁”以来,北疆诸部内迁者已逾十万户,分散安置在幽、并、冀、青诸州。相应的,也有数万汉民北迁漠南,开垦屯田。
数据详实,条理清晰。荀彧在末尾附言:“北疆诸郡胡汉混居已成常态,通婚者日增,纠纷反减。然中原世家,似有异动。”
刘备眉头微蹙,继续翻看。
下一份是郭嘉整理的情报汇总。这位中书令以敏锐着称,将各地零散信息归纳整理,往往能看出寻常人忽略的脉络。
“豫州颍川郭氏,三月内南迁旁支三房,携佃户百余至庐江置产。”
“冀州渤海高氏,于吴郡购置庄园两处,遣庶子经营。”
“关中扶风马氏,与荆州蒯氏联姻,嫁女南归,陪嫁田产多在江陵。”
一条条,一桩桩,看似寻常的家族事务,串联起来却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中原、河北、关中的世家大族,正在悄悄将部分力量向南方转移。
刘备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心。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自推行“度田检籍”“九品中正”“胡汉互迁”三大新政以来,朝廷对世家的约束日紧。北方的胡汉融合,更是触动了许多世家的底线——他们可以接受朝廷收权,可以接受公平取士,却难以接受与“胡虏”为邻。
这些延续数百年的高门大族,骨子里仍存着“夷夏之防”的傲气。宁愿将家族后路放在南方,与山越为邻,也不愿在北方与鲜卑、匈奴、乌桓诸部共存。
“陛下,湿巾。”宦官适时递上温热的手巾。
刘备接过,覆在脸上。热气蒸腾,让疲惫稍缓。他起身走到殿门口,望向夜空。
繁星点点,银河横亘。当年也是在这样的夜晚,老师让他指天发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证!我刘备在此立誓:此生必以黎民百姓为念,以炎汉社稷为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克勤克俭,绝不懈怠!若违此誓,天人共戮,死无葬身之地!”
誓言铮铮,言犹在耳。
这么多年过去,他打下了江山,推行了新法,胡汉开始融合,寒门有了出路。可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那些深植人心的偏见,依然如暗流涌动,随时可能颠覆这一切。
“陛下,夜深了。”宦官轻声提醒。
刘备摆摆手,继续站着。风吹动他的袍角,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他想起了慕容拔跪在光明殿上高呼“大汗圣明”的模样;想起了那些胡商从怀疑到信任的眼神;也想起了今日晚膳时,刘封说起“九德”时的认真。
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刘备走回御案,翻开另一份卷宗——这是尚书台统计的民间舆情。与世家的消极应对不同,寒门与平民对胡人的接纳程度,远远超出预期。
冀州常山郡的报告中写道:“胡汉杂居三载,通婚者已逾百对。胡人习汉话、着汉服、耕汉田;汉人学胡技、食胡食、骑胡马。市集之上,胡汉交易,言语无忌。”
并州雁门郡的奏报更详细:“去岁冬至,郡学胡汉学子共祭孔子,同诵《论语》。有鲜卑少年慕容风,课业优异,今岁获荐入邺城书院。其父原为牧奴,今在官市为吏,月俸足养全家。”
这些文字朴实无华,却让刘备心中暖意渐生。
他又翻到少府寺的商事记录。自胡汉互市开放以来,邺城、洛阳、长安等地的商人敏锐地捕捉到商机,开始推出融合各族风格的货品:
“长安西市‘胡汉阁’,售卖改良胡服——袖口收窄便于劳作,领口饰以汉绣,颇受欢迎。”
“洛阳南市有匠人制‘胡汉合璧’家具,以胡地榆木为材,雕汉式纹样,供不应求。”
“邺城启夏里新开‘融华坊’,专营各族饰品,鲜卑银饰配汉玉,匈奴骨雕嵌珠贝,购者如潮。”
这些商人的眼光,比许多世家要长远得多。他们看到的不只是胡汉之别,更是融合带来的新机遇。
刘备放下卷宗,走到殿侧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烛光将地图映得忽明忽暗,从北疆玄门郡到南海珠崖,从西域它乾城到东海蓬莱,这偌大的江山,每一寸都浸透着心血。
“陛下。”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刘备回头,见是荀彧披着外袍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卷文书。
“文若,这么晚还未歇息?”
“中书台还有些事务要理。”荀彧走到御案前,将文书放下,“这是各州郡对新律施行的反馈,陛下可要现在看?”
“明日吧。”刘备示意他坐下,“你来得正好,朕正有些事想与你聊聊。”
荀彧在客位坐下,神色恭谨。
“世家南迁之事,你怎么看?”刘备直入主题。
荀彧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
“哦?”
“意料之中,是因为世家重血脉、重门第,胡汉杂居确会触动他们根本。”荀彧声音平稳,“情理之外,是臣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齐——仿佛有人暗中串联。”
刘备眼神一凝:“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推动?”
“不敢妄断。但冀州、豫州、关中,三地世家几乎同时南迁分支,若非互通声气,未免太过巧合。”
这话点醒了刘备。他想起郭嘉情报中的细节:颍川郭氏、渤海高氏、扶风马氏,这三家虽都是高门,但分处不同州郡,若无联络,怎会行动如此一致?
“会是谁?”
荀彧摇头:“难查。世家之间姻亲故旧盘根错节,传递消息渠道太多。或许是某位退隐的老臣,或许是某个不满新政的宗室,又或许……只是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
刘备沉默。他知道荀彧说得含蓄——能调动这么多世家的,绝非寻常人物。但眼下无凭无据,贸然追查只会打草惊蛇。
“好在,民间风向尚好。”荀彧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臣近日走访邺城西市,见胡汉商贩并肩叫卖,顾客不问出身,只问货品。更有趣的是,有汉家女子嫁与胡商,开铺卖胡饼,招牌上写‘张氏胡饼’,买者排队。”
刘备也笑了:“朕也听说了。还有鲜卑少年入汉学,课业压过汉家子弟,气得几家世族告到太学,说‘胡儿占了汉人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