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透着荀攸一贯的务实风格。他在尚书台处理政务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在各方利益间找到平衡点。
“可长此以往,南北离心……”荀彧忧心道。
“所以需要时间。”荀攸正色道,“胡汉融合需要时间,寒门崛起需要时间,世家转变观念也需要时间。小叔,你我都读过史,该知道任何大变革,没有一两代人是完不成的。陛下打下了根基,太子那一代巩固,再下一代才能真正开花结果。”
他忽然笑了:“说起来,陛下倒是选了个好苗子。”
“你是说……诸葛亮?”
“正是。”荀攸眼中闪过赞赏之色,“那年轻人,我见过几次。审案条理清晰,议事见解独到,更难得的是既有原则又懂变通。慕容家的案子,他处理得漂亮——既维护了法度,又照顾了胡汉关系,还借机推动了胡汉学堂。”
荀彧点头:“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不只是陛下。”荀攸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些人,也在看着他。若他能成长起来,接替小叔继续推进新政,同时又能妥善处理与世家的关系……那这盘棋,就还有得下。”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四更了。
荀攸起身,整理衣袍:“夜深了,小叔早些歇息。”他走到亭口,又回头,“今日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朝堂之上,我依然是效忠陛下的尚书仆射;家族之中,我依然会为荀氏谋利。至于如何平衡……这就是为臣的难处,也是为臣的本分。”
荀彧也站起身,送他至园门。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并肩而行。
“公达,”临别时,荀彧忽然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颍川,我们常去的那片竹林?”
荀攸脚步一顿,眼中泛起回忆:“记得。春日挖笋,夏夜听雨,秋日观竹,冬雪赏青。那时你说,竹有节而虚心,是为君子。”
“现在呢?还这么想么?”
荀攸沉默良久,缓缓道:“竹有节,是为坚守;竹虚心,是为通达。既要坚守本心,也要通达时变。小叔,这大概就是我等在这世间的活法。”
说完,他拱手一礼,转身走入夜色。
荀彧站在园门前,望着侄子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夜风渐凉,他紧了紧氅衣,却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又走回凉亭。
石桌上,酒壶尚温。他给自己斟了一杯,独坐月下。
池中月影被风吹碎,又慢慢聚拢。就像这天下大势,分分合合,聚聚散散。
他想起荀攸最后那句话——“既要坚守本心,也要通达时变”。是啊,他荀彧坚守的是忠君报国、天下为公的本心;荀攸通达的是家族存续、时势变迁的现实。二人选择不同,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大时代里寻找位置。
“人力有穷时……”荀彧低声自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今年四十有三,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能做的,就是尽力谋划,为这个新朝打好根基。
更重要的是——培养接班人。
诸葛亮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那年轻人今年才二十多岁,他有才华,有抱负,更难得的是,他理解陛下的“解虎之志”,认同抑制世家、融合胡汉的理念。
更重要的是,他有陛下的赏识。这一点,至关重要。
荀彧又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倒映的月光。
他想起这些年提拔过的人:陈群、钟繇、司马懿……个个都是才俊,但诸葛亮不同。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特质——既能洞察人心,又能超脱私利;既有儒家的仁恕,又有法家的严谨。
或许,这就是陛下选择他的原因。
“诸葛亮啊……”荀彧轻声叹息,“你可要争口气。”
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下一辈人的。陛下在培养太子,他也该为朝廷培养接替者了。
他想起白日里太子刘封那份建议。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虽然稚嫩,但已见格局。太子有诸葛亮这样的良臣辅佐,有荀攸这样的能臣平衡,或许……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
月渐西斜,寒意愈重。
荀彧终于起身,将杯中残酒洒入池中,祭这一夜明月,也祭这未可知的将来。
回到书房,他没有立即歇息,而是铺纸研墨,就着残烛写下一封长信。信是写给在冀州书院任教的族弟的,信中详细询问了书院中寒门与世家学子的表现,特别提到“若有颖悟出众者,不论出身,当用心栽培”。
写完信,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荀彧吹熄蜡烛,走到窗前。黎明前的黑暗最深,但也意味着曙光将至。
他想,世家南迁虽是隐患,但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这能让朝廷更清楚地看到问题所在,也能让寒门有更多机会。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变革的浪潮中,稳住船舵,让这艘大船不偏航。
至于百年之后的事……那就交给百年之后的人吧。
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力而为。
晨光微露时,荀彧终于和衣卧下。窗外的鸟鸣渐起,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