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却笑了:“是啊,都老了。朕四十五,你四十八,一晃近二十年了。”
刘玥温声道:“公孙师兄快请坐。封儿,给公孙世伯斟酒。”
刘封应声上前,执壶斟酒,动作恭谨。公孙瓒忙起身:“岂敢劳烦太子……”
“应当的。”刘封微笑,“父皇常说起世伯,说当年在幽州,世伯率白马义从纵横辽东,是乌桓人的噩梦。侄儿久仰了。”
这话说得得体,公孙瓒心中熨帖。他看向刘备:“陛下还记着那些旧事。”
“怎能不记?”刘备举杯,“来,伯圭,这一杯,敬卢师。”
二人对饮。酒是陈年杜康,入喉辛辣,往事随之翻涌。
公孙瓒想起再见刘备那日——已是幽州刺史的刘备领兵来蓟城平叛。
“伯圭还记得吗?当年在蓟城,你我说要‘共扶汉室’。”刘备又斟一杯。
“记得。”公孙瓒眼中泛起追忆,“那时陛下说,这天下不该这样。臣问该怎样,陛下说——该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有冤可申,有路可走。”
刘封静静听着,眼神专注。
刘玥柔声道:“公孙师兄这些年,为这誓言出生入死,辛苦了。”
“皇后言重了。”公孙瓒正色道,“臣不过尽武人本分。倒是陛下……这些年殚精竭虑,推行新政,整合胡汉,才是真的不易。”
酒过三巡,话匣渐开。
公孙瓒说起在平州的见闻:田畴如何招抚韩人,张合如何整训水师,朝鲜四郡如何渐归王化。刘备听得仔细,不时询问细节。
“陛下可知,如今平州胡汉混居的村落,孩童们一起上学堂,已分不清谁胡谁汉。”公孙瓒感慨道,“有次臣巡视,见几个高句丽孩童与汉家孩童玩耍,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争辩的是《论语》里的句子。那一刻,臣忽然明白陛下为何要推行‘胡汉融合’了。”
刘备眼中闪过欣慰:“教化之功,润物无声。伯圭,你在边地多年,觉得胡人……真能归心吗?”
“能。”公孙瓒斩钉截铁,“但需时日,更需公平。慕容家的案子,臣在冀州也听说了。陛下处置得公道,如今北疆诸部都在传颂。他们说——‘大汗不偏不倚,是真共主’。”
“共主……”刘备轻叹,“这担子,重啊。”
刘封忽然开口:“世伯,侄儿有一事请教。”
“太子请讲。”
“世伯久在军旅,深知胡汉情势。依世伯之见,若要彻底消弭胡汉隔阂,除了律法公平、教化引导,还需什么?”
这问题问得深刻。公孙瓒沉吟片刻,道:“还需……让胡人觉得,这天下也有他们一份。不是客居,不是附庸,而是主人。譬如军中,胡将若能凭军功晋升,与汉将同列;譬如地方,胡吏若能凭政绩升迁,与汉官同堂。久而久之,自然同心。”
刘封若有所思,看向刘备。刘备点头:“伯圭此言,深得朕心。所以朕这次调你回京任兵曹尚书,就是要你整顿军制——胡汉将领,一视同仁;军功铨选,公平公开。”
公孙瓒起身拱手:“臣必竭尽所能!”
“坐下坐下。”刘备拉他坐下,又叹道,“伯圭,你可知朕为何此时调你回京?”
“臣愚钝。”
刘备看向殿外渐暗的天色:“朝中有人,觉得朕对胡人太过优容。世家南迁,暗流涌动。朕需要你这样的老将坐镇兵曹,稳住军方。军中稳了,朝堂才稳;朝堂稳了,天下才稳。”
这话推心置腹。公孙瓒心头一热:“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
“别说死不死的。”刘备举杯,“咱们都要好好活着,看着这天下真正太平。来,这杯敬将来。”
三人对饮。刘玥不饮酒,以茶代酒相陪。
宴至夜深,公孙瓒告退。刘备亲自送他到宫门,临别时忽然道:“伯圭,卢师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你我。他说,玄德有仁心,伯圭有勇略,若能同心,必成大事。如今……大事将成,卢师可以瞑目了。”
月色下,公孙瓒看见刘备眼中似有泪光。他喉头一哽,深深一揖:“臣……定不负先师所托,不负陛下所望。”
走出宫门,夜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
公孙瓒没有立即回府,而是牵着马,缓步走在邺城街头。夜市未散,灯火阑珊。有胡商在卖烤羊蹄,香气四溢;有汉家老者在说书,讲的是“白马将军破辽东”的故事,周围围满了听客,胡汉皆有。
他驻足听了一段。那说书人讲得夸张,说他“一枪挑翻高句丽大将,白马义从如天兵下凡”。听客们喝彩连连,有个鲜卑少年兴奋地问:“那公孙将军现在何处?”
说书人捋须道:“听说陛下召他回京,要委以重任了!”
公孙瓒悄然离开。走到一处桥头,他望着水中月影,忽然笑了。
二十年前,他只为功名而战;十年前,他为承诺而战;而今,他好像明白了——为这样一个能让胡汉百姓安心听书、安心做买卖的天下而战,似乎……更有意义。
“卢师,您看见了吗?”他低声自语,“玄德师弟,真的在解虎啊。”
夜色深沉,邺城的灯火点点如星。这座帝国的都城,在春夜里安静地呼吸着,孕育着新的明天。
而公孙瓒知道,从今往后,他要在这朝堂之上,为这个明天,贡献自己的一份力了。
兵曹尚书,任重道远。
但他忽然觉得,比起在冀州闲得练枪的日子,这样的重任,似乎……更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