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清晨寒意料峭,草叶上的白霜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细碎的银光。靖远军大营如往常般在号角声中苏醒,但今日营地上空弥漫的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灼热。
王靖远站在中军大帐前,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尚方宝剑冰凉的剑柄,目光投向南方官道的尽头。按时间和路程推算,今日,援军就该到了:不是普通的蓟镇边军,而是周遇吉,和他带走的五千靖远军老营精锐!
这五千人,是靖远军最早的核心骨干,是跟着他从萨尔浒溃围、宁远血战、锦州整军一路走来的生死弟兄。为了消除朝廷猜忌,他亲手将这支精锐“寄存”到蓟州。如今,皇帝一纸调令,他们终于要回家了,回到这最终的战场。
“将军,哨骑回报,南面十五里外尘头大起,旗号正是‘靖远周’!”石锁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王靖远身侧,声音里难得带着一丝波动。
王靖远心头一热,面上却依旧沉稳:“传令,营门大开,赵大锤、狗剩随我出迎!其余各部,严守岗位,不得懈怠!”
命令传下,整个大营却更加沸腾起来。消息不胫而走——“周将军要回来了!”“是咱们老营的弟兄!”“这下打沈阳更有把握了!”士兵们,尤其是那些从锦州整军时就跟随王靖远的老兵,个个伸长了脖子望向南边。
辰时三刻,西南方向的地平线上,尘烟滚滚,如同黄龙腾空。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即便隔着数里,也能感受到那股踏碎大地的力量。这脚步声,与寻常边军截然不同,更加沉重,更加划一,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纪律严明的煞气。
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面猎猎飞舞的猩红大旗,旗面中央,一个遒劲的“周”字在朝阳下耀眼夺目。旗后,是五列并行的纵队。清一色的铁盔顿项,外罩深蓝色棉甲,肩扛清一色的改良鸟铳或长枪,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踏下都仿佛丈量过般精准。队伍中没有一丝杂音,只有铠甲摩擦的轻微哗啦声和沉重整齐的踏步声。
更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段,二十余辆骡马拉拽的偏厢车,车上覆盖油布,隐约可见火炮轮廓。还有约八百骑兵,控马娴熟,在队伍两翼游弋警戒。
“好家伙!”跟在王靖远身后出营的赵大锤忍不住咧嘴,“遇吉这小子,把咱们的老底子带得更精神了!这架势,比在京里享福的御林军还气派!”
狗剩也眯着眼:“你看那些炮车,规制统一,保养得比咱们营里的还亮堂!看来在蓟州没白待。”
王靖远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队伍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遇吉一身锃亮的山文甲,外罩猩红斗篷,骑在一匹雄健的河西骏马上。让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沉毅和威严,下颌的线条如刀削斧劈,眼神锐利如鹰。但当他看到营门前那面“王”字大旗和旗下挺拔的身影时,那冷峻的脸上瞬间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几乎可以称为激动的笑容。
他猛地一抬手,身后滚滚向前的队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停住,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准。
周遇吉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兵,大踏步向前,在距离王靖远十步处,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末将周遇吉,奉旨率部归建!参见总镇!”
他身后,五千将士如同潮水般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齐声吼道:“参见总镇!”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王靖远上前两步,伸手稳稳扶起周遇吉,用力拍了拍他的臂甲,眼中满是欣慰:“遇吉,辛苦了!回来就好!”他转向跪倒的五千将士,朗声道:“弟兄们!一路辛苦!回家了!”
“愿为总镇效死!愿为大明效死!”回应他的,是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许多老兵眼中已噙满泪花。回家,回到这支他们亲手参与缔造的军队,回到这最终决战的战场,这一刻,所有的分离与等待都有了意义。
王靖远亲自引着周遇吉入营,赵大锤、狗剩等老兄弟立刻围了上来,拳头捶打着周遇吉的盔甲,笑骂声不断。
“好小子,在京里吃胖了没?”
“听说蓟州繁华,没被脂粉气泡软了骨头吧?”
“带回来啥好东西?快让老子看看!”
周遇吉一一笑着回应,冷峻尽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靖远军初创时与众人同吃同住、并肩血战的年轻将领。
中军大帐内,众人落座。王靖远示意周遇吉说说通州情况及部队现状。
周遇吉正色道:“总镇,诸位。末将奉命驻守蓟州,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操练不辍,并借京师工部及兵仗局之便,对军械多有改良。”他指向帐外,“此次带回二十门新式佛朗机快炮,射速远超旧式,弹药亦经过改良,威力更甚。另,士卒皆已完成火铳射击标准操典,八百骑兵亦强化了骑射与冲阵协同。”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只是……京师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末将身处其间,深感党争之祸,掣肘之烦,远胜边关明刀明枪。粮饷拨付时断时续,监察御史走马灯般巡查,动辄以‘靡费’、‘逾制’相责。若非总镇当初让末将带去的是咱靖远军的底子,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恐怕早被寻了由头裁撤或调换了。”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如今奉调归来,如同蛟龙入海,猛虎归山!末将与五千弟兄,只求在总镇麾下,与沈阳鞑子血战一场,以正我靖远军之名!”
帐内众人闻言,皆心有戚戚。赵大锤骂道:“他娘的,朝里那帮老爷,就知道耍嘴皮子使绊子!”
王靖远摆摆手:“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如今你们回来,正是时候。”他走到沙盘前,“遇吉,你来看。”
待周遇吉上前,王靖远手持木棍,指向沈阳模型:“我军围城已有时日,虽挫败敌之诈降诡计,然沈阳城坚,急切难下。陛下严旨,盼我速战速决。你部归来,我军可战之兵逾两万五千,对沈阳守军优势更巨。总攻时机,已然成熟!”
周遇吉目光炯炯,盯着沙盘:“请总镇下令!末将所部,愿为先锋!”
“好!”王靖远用木棍重重点在沈阳西门,“后日拂晓,总攻开始!此次,不再佯动,我要三面齐攻,一击破城!”
他环视帐内众将,声音斩钉截铁:
“周遇吉!”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五千精锐,并配属狗剩火器旅一半火炮,于后日寅时,进抵沈阳北门外二里列阵!摆出全力猛攻北门之姿态!北门守军相对东门稍弱,但仍是硬骨头。我要你打得狠,打得凶,吸引并牵制北门及附近城墙守军,使其无法支援他处!”
周遇吉抱拳,眼中战意熊熊:“末将领命!必让北门守军,动弹不得!”
“赵大锤!”
“俺在!”
“你率步兵旅主力六千人,携全部攻城器械,于同一时间,秘密运动至沈阳西门之外潜伏!西门防御最弱,乃我真正突破口!待北门炮响,周将军部与敌接战后,立刻对西门发起决死突击!不惜代价,打开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