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雪停了,天却没晴透。
城南“梅园”,永嘉伯府最烧银子的一处神仙洞府。
这地方引了地热汤泉,外头滴水成冰,里头红梅映雪。
跟几条街外烟熏火燎、全是泥腿子的新城工地比起来,这儿简直就是两个世道。
暖阁里,地龙烧得人骨头酥软。
四公主李清婉跪坐在案几前,淡粉宫装,外披白狐大氅,正行云流水地分茶。
那动作,那神态,仿佛从仕女图中走下来的一般。
“这茶叫‘冻顶乌龙’,南边刚进贡的稀罕物件。”
李清婉声音柔得能掐出水,将一杯茶推到龙晨面前,笑意盈盈:“冠军侯这些日在工地吃了不少灰,这茶润肺,正好。”
龙晨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座首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今儿一身玄色蟒袍,腰悬天子剑,那一身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血腥气,把这满屋子的脂粉香冲得七零八落。
身侧,三公主李清歌白衣胜雪,神色清冷,只顾着把玩手里的暖炉,仿佛这屋里的活人都跟她没关系。
座下还陪着几个诰命夫人,一个个正襟危坐。
最扎眼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穿八卦道袍的中年人——司天监少监,玄机子。
“四殿下的茶是好东西,可惜,本侯喝不惯这种软绵绵的刷锅水。”
龙晨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口上:
“殿下今儿摆这‘鸿门宴’,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喝茶看花吧?有话直说,本侯赶时间。”
“侯爷说笑了,真心款待,哪来的鸿门宴。”
李清婉掩嘴轻笑,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下首的道士:
“今儿几位夫人赏梅,恰好玄机道长也在。道长提起侯爷在城西的大手笔,说是夺天地造化,本宫想着,理应请侯爷来,让大家开开眼。”
“哦?”龙晨斜睨了一眼那道士,“算命的?”
玄机子放下茶盏,也不起身,只是拱了拱手,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子:
“贫道久仰冠军侯大名。听说侯爷在城西建高楼、引地气,手段确实高明,称得上格物致知的极致。”
话锋一转,玄机子眉头一皱,满脸的悲天悯人:
“但是……贫道昨夜观星,见城西煞气冲天,隐有黑云压城之兆。今日登高一望,才发现侯爷那几栋楼的方位……那是大大的不妥啊!”
龙晨往椅背上一靠,像看猴戏一样看着他:“怎么个不妥?道长给算算?”
玄机子站起身,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图。
“京都乃真龙之地,朱雀大街是龙脊。侯爷在城西大兴土木,那楼如利剑,恰好钉在了‘白虎衔尸’的凶位上!”
玄机子声音陡然拔高,痛心疾首地指着城西:“白虎抬头,必伤人丁!最要命的是,侯爷还在地下深挖沟渠,私引地气。这在风水上,叫‘抽龙筋、放龙血’!这是要断我大乾的国运啊!”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那几个诰命夫人吓得脸都白了,手帕掉了一地。断国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帽子!
“怪不得……”一个夫人哆哆嗦嗦地接茬,“听说陛下这几日头风发作,连早朝都免了。难道……真是城西动土,惊了龙脉?”
“慎言!”李清婉假意呵斥,眼底却全是笑意。
她看向龙晨,一脸为难:“侯爷,玄机道长是司天监的高人,他的话虽不能全信,但这关乎父皇龙体,关乎国运……宁可信其有啊。”
“要不,新城先停了?把楼拆了,沟填了,或许还能挽回?”
图穷匕见。
绕这么大圈子,又是赏梅又是喝茶,原来坑埋在这儿。
用虚无缥缈的风水大帽子,想把新城计划活活压死。
龙晨还没开口,一直当空气的李清歌突然出声了,冷得像冰碴子:
“司天监既然能夜观天象,怎么没算出东方朔投毒?怎么没算出流民冻死?现在房子盖好了,百姓有家了,你们倒跳出来算命了?早干嘛去了?”
“三皇姐,这话就偏颇了。”
李清婉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为大家好的姿态:“你久居深宫,不懂玄学正常。只是……”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暧昧地转了一圈,阴阳怪气道:“皇姐这些日子天天往工地跑,跟一群粗鄙工匠混在一起,甚至夜不归宿。“
”这要是传出去,有失体统不说,怕是还会让人误会,是不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带歪了?”
这话太毒,不仅坐实了风水有问题,还顺手泼了李清歌一盆脏水——暗示她跟龙晨不清不楚。
李清歌握着暖炉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啪!”
一声脆响。
龙晨手里的白玉茶盏,生生被捏成了粉末。
滚烫的茶水混着瓷渣,顺着指缝往下滴,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龙晨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遮住了光,那股子压迫感让满屋子人呼吸一窒。
“四殿下。”
龙晨的声音很平,平得让人心慌。
“你要斗法,本侯陪你斗。你要玩阴的,本侯奉陪。但这脏水要是泼到清歌身上……”
他一步踏出,逼视李清婉,语气森寒:“你是觉得本侯的天子剑,斩不得皇亲国戚是吗?!”
李清婉脸色煞白,下意识往后缩。
她没想到,龙晨这种时候竟然敢直接掀桌子,还是为了护着李清歌!
“侯爷!这里是伯爵府!你敢放肆?!”
玄机子见状,立刻跳出来护主,色厉内荏地吼道:“贫道句句属实!你破坏风水,致使陛下抱恙,这是铁律!你若不拆楼谢罪,贫道这就进宫死谏!”
“死谏?”
龙晨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沾泥的管网图,直接甩在玄机子脸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