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的余韵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凝固的空气。宴会厅里,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混乱的尖叫和推搡。王太太等女眷如同受惊的鸡雏,尖叫着抱头鼠窜,撞翻了侍者手中的银盘,香槟和玻璃碎片泼洒一地,在光洁的大理石上蔓延开金色的、粘稠的狼藉。男宾客们也失了方寸,脸色煞白,惊恐地躲避着飞溅的玻璃碎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那血腥的一幕死死攫住。
林婉清依旧跪坐在琴台后的蒲团上,身体僵硬如石。素色的旗袍下摆,沾染着掌心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滴,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凄艳。她的目光穿透那扇破碎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落地长窗,死死钉在街道上那个扑倒在血泊中的灰色身影上。
年轻的学生。后背心口位置,那个暗红的血洞如同恶魔之眼,鲜血正汩汩地涌出,在他身下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绝望的暗红。那血,在租界璀璨的霓虹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惊心动魄的光泽。
口号声被凄厉的警笛和巡捕凶戾的呵斥彻底淹没。街道上如同沸腾的蚁穴。挥舞的警棍!喷溅的鲜血!撕心裂肺的怒骂!绝望的哭喊!受伤的学生被粗暴地拖拽!洁白的标语被践踏在泥泞和血污之中!木村少佐站在破碎的窗边,挥舞着雪亮的军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嗜血的兴奋!
巨大的悲愤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林婉清冰冷僵硬的躯壳内疯狂奔涌、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和这具躯壳一同焚毁!她攥着那根冰冷断弦的手指,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翻卷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涌出,顺着冰冷的、带着毛刺的金属琴弦流淌,滴落在乌木琴身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
那声音,如同心脏碎裂的回响。
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巨大的悲愤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琴台旁!
是苏锦娘!陈家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女佣!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梳着最普通的圆髻,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麻木的恭顺。她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盆里是半满的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块干净的白色棉布。她像是来收拾琴台,或是给受伤的林小姐清理。
她的动作很轻,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在满场的混乱和喧嚣中,她的存在感低微得如同尘埃。她微微弯下腰,将铜盆轻轻放在琴台旁边的矮几上,动作自然。就在她弯腰的刹那,她的身体似乎不经意地挡在了林婉清和大部分宾客视线之间,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无人注意的视线死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苏锦娘那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总是带着恭顺麻木的眼睛,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快!准!狠!她的手指如同穿花拂柳,极其迅疾、极其隐蔽地,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将一个小小的、约莫寸许长、卷得极细的纸卷,闪电般塞进了林婉清那只紧握着断弦、鲜血淋漓的手中!
动作之快,如同幻觉!塞入之后,她立刻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拿起铜盆里的一块湿布,开始若无其事地擦拭琴台边缘溅落的香槟污渍。
林婉清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那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触感,穿透了她掌心冰冷的血污和断弦的金属寒意!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她死死攥紧了那个突然出现在手中的、微小的纸卷!连同那根冰冷的断弦一起,死死攥在掌心!尖锐的琴弦毛刺和纸卷坚硬的边缘同时硌入翻卷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却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一丝短暂的、冰凉的清醒!
什么东西?!苏锦娘?!她是谁?!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但窗外的警笛、枪声(又一声零星的枪响在远处炸响!引发更大的混乱和尖叫!)、木村少佐的咆哮、陈世昌阴鸷的目光……如同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没有时间思考!
“林小姐受惊了,擦擦手吧。”苏锦娘那带着江南口音的、依旧恭顺麻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一块干净的、带着清水凉意的白棉布,被轻轻覆盖在她那只紧攥着断弦和纸卷、鲜血淋漓的手上。
冰冷的湿意透过棉布传来,刺激着伤口,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林婉清猛地抬头,看向苏锦娘!苏锦娘却依旧低垂着眼,专注地擦拭着琴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林婉清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只有在那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眼神交汇中,林婉清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寒星般的锐利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林婉清的心脏狂跳!她不再犹豫!借着那块湿布的掩护,在宽大袖口的遮挡下,她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绣娘,以惊人的速度动作起来!她将那根染血的断弦迅速拉直!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然后,她将那个微小的纸卷,用断弦紧紧缠绕!一圈!两圈!三圈!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琴弦冰冷的金属丝深深勒入她的皮肉,与纸卷坚硬的边缘一起,带来更加尖锐的、如同凌迟般的剧痛!鲜血瞬间浸透了白色的棉布!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将那致命的纸卷,用断弦,死死地、牢牢地束缚住!如同封印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恶魔!
缠绕完成!断弦的首尾被她用染血的指尖死死捏住、打结!一个沾满鲜血、冰冷而怪异的“手绳”,瞬间成型!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之上!被宽大的袖口完全覆盖!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苏锦娘适时地扶了她一把,动作依旧自然,仿佛只是搀扶受惊的小姐。她迅速抽走了那块被鲜血浸透的棉布,扔回铜盆,浑浊的血水迅速在清水中弥漫开来。
“林小姐脸色不好,不如先去偏厅休息片刻?”苏锦娘的声音依旧恭顺,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世昌阴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正穿透混乱的人群扫视过来。木村少佐也收回了望向窗外的、嗜血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边。王太太那群女人惊魂未定,目光也带着探究。
林婉清强撑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她微微颔首,声音干涩沙哑:“……多谢锦娘。” 她不敢再看窗外那血腥的修罗场,在苏锦娘看似搀扶、实则支撑的引导下,低着头,朝着远离主厅喧嚣的偏厅方向踉跄走去。手腕上,那缠绕着断弦和纸卷的“手绳”,隔着薄薄的衣袖布料,紧贴着她冰冷而急速跳动的脉搏,传来一种沉重而滚烫的触感,如同缠绕着一条随时会苏醒的毒蛇。
偏厅相对安静,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大部分窗外的血腥与喧嚣,只留下沉闷的警笛声如同背景噪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雪茄和昂贵家具打蜡后的混合气味。林婉清被安置在一张宽大的、铺着猩红色丝绒坐垫的法式沙发里。苏锦娘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死寂。偏厅里只剩下林婉清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她靠在冰冷的沙发靠背上,浑身脱力。脚踝的剧痛、掌心的灼伤和手腕上那如同烙印般的束缚感,此刻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颤抖着,缓缓抬起那只被宽大袖口覆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掀开袖口一角。
手腕上,那根染血的断弦如同一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锁链,死死缠绕着。暗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发黑,将断弦和下面那个微小的纸卷紧紧粘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怪诞而沉重的“手镯”。断弦的毛刺刮擦着她腕上细腻的皮肤,带来持续的刺痛。
这到底是什么?苏锦娘是谁?她为什么要冒险传递这个?是沈逸尘安排的?还是……“槐根”?纸卷里是什么?新的指令?联络方式?还是……催命的符咒?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伸出另一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试图去解开那根死死缠绕、被血痂粘合的断弦。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林婉清悚然一惊!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放下袖口,遮住手腕!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谁?!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不是苏锦娘。而是一个穿着陈家仆人统一黑色短褂、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极其考究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紫砂蟋蟀罐。罐身温润,雕刻着精细的松鹤延年图案。盖子用细密的铜丝网罩着。
“林小姐,”年轻仆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板的恭敬,“周先生遣人送来一件玩意儿,说是给小姐压惊解闷的。请小姐务必收下。”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林婉清旁边的茶几上,动作轻巧无声。
周先生?周砚秋?!那个在陈世昌宴席上沉默寡言、眼神却锐利如刀的报馆编辑?!
林婉清的心头再次剧震!周砚秋?!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送东西给她?还是……一只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