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瘦削、尖刻、布满油污和皱纹、左脸颊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陈年刀疤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老关头婆子小些,约莫五十上下,但那双细小、浑浊、却闪烁着如同老鼠般精明而贪婪光芒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猥琐、也更加危险。他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显然就是“王瘸子”这个绰号的由来。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夏刈和安陵容身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扫视了好几遍,尤其是在夏刈那包扎着的左肩,和他身上那件虽然脏污、但做工和料子依稀可辨的棉衣上,停留了更久。然后,他又瞥了一眼安陵容,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淫邪与评估,但很快又隐去,重新变回了那种精明的算计。
“逃难的?”王瘸子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尖利,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难以辨清具体地域的口音,但肯定不是纯粹的金陵土话,“跑到这鬼地方来逃难?嘿嘿,有意思。”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如同夜枭啼哭,让人头皮发麻。
他没有起身,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右腿支撑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依旧在夏刈脸上逡巡,仿佛在掂量着猎物的价值与风险。
“想换什么?”他问,语气不冷不热。
“一点……治伤的草药,金疮药最好。还有……一点能填肚子的干粮。”夏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走投无路的哀求,“我们……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了,只有……只有这个。”他示意安陵容,从怀中(实则是袖中暗袋)摸出了一小片、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成色也相对最差的金叶子。
这是他们从韩青给的那点金叶子里,特意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小的一片。既不能太少以至于毫无价值,也不能太多引来杀身之祸。
金叶子的光芒,即使在这昏暗的棚子里,也显得格外刺眼。王瘸子那细小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金叶子的瞬间,骤然爆发出两道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贪婪的精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唾沫。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那贪婪的目光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狡猾的算计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去接金叶子,反而往后缩了缩身子,仿佛那金叶子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搓了搓那双同样沾满油污、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咂了咂嘴,语气变得更加油滑:
“金疮药?干粮?嘿嘿,老弟,你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这鬼地方,自己都吃不饱,哪来的金疮药那等精贵玩意儿?至于干粮嘛……”他眼珠转了转,目光扫过棚子角落里一个蒙着破布、看不出是什么的瓦罐,“黑面馊饼,倒是还有两块,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重新落回夏刈脸上,那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试探与威胁:
“不过,老弟,我看你这伤……可不轻啊。光靠点草药饼子,怕是……扛不过去吧?而且,你们这模样,这口音……啧啧,可不像是普通的逃难百姓啊。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官府画影图形追捕,躲到这阴沟里来的吧?”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刺破了夏刈和安陵容竭力维持的伪装。两人心中同时一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王瘸子,果然眼毒!他不仅看出了夏刈伤势的严重,更对他们的“来历”起了疑心!
夏刈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是将那份虚弱和哀求,表演得更加逼真,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掌柜的……明鉴。我们……我们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家乡遭了兵灾,家破人亡,一路南逃,又……又遇到土匪,这才……这才落得如此地步。我们只想讨个活路,绝不敢惹是生非!这点金子,是我们……我们最后一点家当了,只求掌柜的行行好,换点救命的药和吃食……”他说着,还故意咳嗽了两声,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安陵容也适时地扶住他,眼中含泪,低泣道:“求求您了,掌柜的,发发慈悲吧……我夫君他……他快撑不住了……”
两人的表演,凄惨而逼真。王瘸子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棚子内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棚子外,风吹破烂帆布的呜咽,和远处芦苇的沙沙声。
良久,王瘸子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脸上那层油滑的笑容,重新堆了起来,但眼神深处的算计与贪婪,却丝毫未减。
“罢了罢了,”他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我心软”的模样,“看你们也确实可怜。这世道,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金疮药,我是真没有。不过嘛……”他拖长了声音,身体往后挪了挪,从身后的破烂堆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扁平的粗陶罐,又掀开角落那个蒙着破布的瓦罐,从里面拿出两块黑乎乎、硬邦邦、散发着可疑酸馊气味的饼子。
“这罐里,是以前从一个走方郎中那里淘换来的‘止血散’,虽说比不上真正的金疮药,但对付一般的外伤出血,还有点用。这两块饼子,是我留着救命的。看在你们诚心,又拿出金子的份上……”他将粗陶罐和两块饼子,往前推了推,目光却死死盯着安陵容手中那片小小的金叶子,“换了。”
那粗陶罐和两块饼子,加起来恐怕连那片最小金叶子价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王瘸子,果然心黑。
但夏刈知道,此刻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能换到点或许有用的药和食物,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他示意安陵容,将那片金叶子,递了过去。
王瘸子飞快地、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安陵容手中拈走了金叶子,同样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牙齿咬了咬,确认无误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意的笑容,迅速将金叶子揣进了怀里那件油腻棉袄最深处。
“嘿嘿,成交,成交!”他搓着手,语气似乎也“热情”了一些,“两位慢走啊!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王瘸子!别的不敢说,在这一片,我路子还算广!”
夏刈和安陵容没有再多言。安陵容上前,拿起那罐所谓的“止血散”和两块硬饼,搀扶着夏刈,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挪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重新没入茂密的芦苇丛,消失不见,王瘸子脸上那谄媚油滑的笑容,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冷酷、如同毒蛇般的锐利与算计。他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闪烁不定,嘴角慢慢咧开一个极其诡异、近乎残忍的弧度。
“北边来的?遭了兵灾?遇到土匪?”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嘲讽,“骗鬼呢!那小子身上的伤,分明是刀剑利器所伤,而且是高手所为!那女的,虽然狼狈,但那双手,那眉眼……嘿嘿,绝不是寻常村妇!还有那衣服料子……”
他转过身,重新蹲回他那堆破烂中,从最深处,又摸索出一个更加小巧、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油纸,里面赫然是几片与韩青给夏刈他们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陈旧模糊的金叶子,以及一张皱巴巴、边缘烧焦、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类似飞鸟轮廓的破纸片!
“夜枭……”王瘸子看着那纸片上的飞鸟标记,又摸了摸怀里那片新鲜的金叶子,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贪婪的光芒,“沙里鼠在找他们,夜枭的标记也出现了……这两个人,身上藏着大秘密!说不定……是条能钓到大鱼的金钩子!”
他猛地站起身(尽管腿瘸,动作却异常迅捷),走到棚子门口,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然后,迅速从棚子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掏出一小截炭笔,又撕下自己破棉袄内衬的一小块布,用炭笔在上面,飞快地画了几个极其古怪、如同鬼画符般的符号,又写下几个字。
做完这些,他将布条卷好,塞进一个细小的竹筒里。然后,他走到棚子后面,那里挂着一个破旧的、用来捕鸟的、带有小机关的竹笼。他将竹筒小心翼翼地塞进竹笼一个隐秘的夹层,又从一个破瓦盆里,抓出一把黍米,撒在竹笼入口处的机关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棚子深处,靠在那一堆破烂上,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但那微微抖动的眼皮,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与……期待。
棚子外,寒风依旧。芦苇荡深处,一片死寂。
而在更远处,那片被世人遗忘的、肮脏泥泞的“阴沟”滩涂上,几个刚刚从江边“干活”回来、浑身湿透、散发着鱼腥和淤泥气息、眼神同样麻木而凶狠的汉子,正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各自破败的窝棚走去。其中一个走在最后、身材格外高大魁梧、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到下巴、几乎将整张脸分成两半的、狰狞刀疤的光头汉子,在经过王瘸子那歪斜破败的棚子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他那双如同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朝着棚子黑洞洞的入口,冷冷地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了棚子后面,那个挂着破鸟笼的角落。也看到了,笼子入口机关上,那几粒新鲜的、与周围污秽环境格格不入的、金黄色的黍米。
光头汉子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有任何停留,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芦苇荡更深处走去,很快也消失在了茂密的芦苇丛中。
只有那几粒金黄的黍米,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光芒,仿佛某种无声的、预示着更大风暴即将降临的、不祥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