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雾,如同有生命的、粘稠的、灰白色的巨兽,紧紧缠绕、包裹着这艘破旧的小乌篷船。船行其中,仿佛不是在水上,而是在一团无边无际、冰冷沉重的、缓缓流动的棉絮中挣扎穿行。视线被彻底剥夺,三五步外,便是混沌一片,只有偶尔,当江风卷动,将浓雾撕开一丝转瞬即逝的缝隙时,才能瞥见一两眼远处那更加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汁般的江面,或是两岸那模糊不清、飞速倒退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嶙峋的黑色崖壁轮廓。
桨声单调,节奏沉稳。那沉默的老船夫,仿佛与这浓雾、这小船、这无尽的江水融为一体,只是一个不知疲倦、精准无误的摆渡机器。他撑着那支早已磨得光滑的木桨,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将小船稳稳地、坚定地,推向上游,推向那隐藏在浓雾与黑暗尽头的、庞大而未知的城市。
乌篷下,空间狭小、潮湿、冰冷。夏刈躺在湿冷的破草席上,身上盖着从韩青的油布包袱里取出的一件半旧的、但还算厚实的靛蓝色粗布棉袍,这是韩青唯一能为他们提供的额外御寒之物。安陵容蜷缩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体温,紧紧贴着他,双手依旧紧紧握着他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也渡给他一丝一毫。
夏刈的状况,比起刚上船时,似乎稳定了一些。或者说,是那种极致的痛苦与挣扎,暂时被一种更深沉的、虚弱的昏沉所取代。他不再剧烈咳嗽,只是呼吸依旧急促、微弱,喉咙里不时发出含糊的、意义不明的痛苦呻吟。左肩那焦黑干瘪的伤口,在韩青提供的、真正的金疮药(虽然也只是寻常货色)和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后,不再渗血,但那触目惊心的颜色和形状,以及周围皮肤那不正常的、死气沉沉的青白色,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安陵容,他体内正进行着怎样凶险的搏斗。他的体温,依旧很低,手脚冰冷,只有额头和胸口,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活人的、微弱的温热。
安陵容几乎不敢合眼。每一次夏刈痛苦的呻吟,每一次他呼吸节奏的细微变化,都会让她心头一紧,立刻俯身查看。恐惧、担忧、疲惫,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神经。但比起这些,更让她感到窒息和不安的,是这艘小船上的氛围,是另外两个人——韩青和老关头——那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沉重而神秘的压迫感。
韩青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船头,背对着乌篷,面向着前方无边无际的浓雾。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或许是天光透过浓雾的折射?)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挺直,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锋利的短剑。他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会与身边那沉默的老船夫,用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交换一两个简短到难以听清的音节,似乎是在确认方向,或是指示航向。他的警觉,如同绷紧的弓弦,即使隔着乌篷,安陵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而老关头,则一直盘膝坐在船尾,面向来路,背对众人。他依旧保持着闭目调息的姿态,胸膛的起伏,缓慢而深沉,仿佛一尊沉入深海的、古老的石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出手,那“寒魄封脉”的恐怖威能,仿佛只是安陵容的一场幻觉。此刻的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麻木、甚至有些佝偻的老渔夫模样,只是身上那股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仿佛经历过无数血火淬炼的、沉雄如山岳般的气势,让他与真正的老渔夫,依旧有着天壤之别。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隐居在那片肮脏的“阴沟”里,扮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渔夫?他昨夜为何要不惜巨大消耗,出手救夏刈?他与韩青之间,那无声的默契,那似乎早已熟稔的交流方式,又说明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船外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安陵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却又不敢、也不能问出口。她只能沉默,只能等待,只能将这所有的恐惧、疑问、与对夏刈生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艘飘摇在浓雾寒江中的、破旧的小船,和这两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人身上。
时间,在浓雾、桨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变化——浓雾的边缘,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染上了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铅灰色的光晕。天,快要亮了。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
一直闭目调息、仿佛与世隔绝的老关头,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手掌微微摊开,掌心向上,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仿佛在感受、或者说,在“聆听”着什么的姿势。
几乎就在他抬起手的同一瞬间,一直面向船头、保持高度警戒的韩青,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向船尾的老关头,眼中充满了凝重与询问。
老关头没有看他,只是那摊开的手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按了按。
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手势,却让韩青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峻!他毫不犹豫,立刻转过头,对身边那一直沉默划桨的老船夫,用极低、极快的声音,急促地说了一句什么。
那老船夫的动作,骤然停止!木桨悬在半空,不再划动。小船,失去了动力,立刻被湍急的江水推着,开始微微打横,在水流中无助地起伏、旋转。
“熄灯!噤声!”韩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命令,瞬间传入乌篷下的安陵容耳中。
安陵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发生了什么?是追兵?是水匪?还是……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韩青已经飞快地扑灭了船头那盏用来勉强照明的、昏黄如豆的、用破碗做的油灯(那灯在浓雾中,光亮本就微乎其微)。与此同时,船尾的老关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滑到了乌篷的侧面,身体紧贴着船帮,整个人仿佛与船舷的阴影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锐利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船右侧、浓雾更加深重的方向。
小船,彻底陷入了黑暗与绝对的静止。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和远处,那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不安的、长江永恒的低沉呜咽。
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安陵容蜷缩在乌篷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喘。她能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夏刈,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而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被这死寂放大了无数倍的、痛苦的闷哼。
这声闷哼,在此刻,无异于惊雷!
韩青和老关头的目光,几乎同时,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扫了过来!那目光中的严厉与警告,让安陵容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了!她连忙更加用力地捂住夏刈的嘴(尽管他早已无法发出更大的声音),用哀求的、惊恐的眼神,看着韩青和老关头。
所幸,那声闷哼,似乎并未传出小船之外。
韩青和老关头收回了目光,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小船右侧的浓雾深处。
安陵容的心,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顺着韩青和老关头警惕的方向,侧耳倾听,试图捕捉那可能隐藏在浓雾与江涛声中的、危险的讯号。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声,水声,和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巨响。
但渐渐地,在极度的专注和恐惧的放大下,她似乎……听到了。
从右侧,浓雾的深处,下游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整齐、沉重、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水声!不是桨声,更像是……巨大的、沉重的船桨,或者某种机械装置,划破水面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处!声音由远及近,虽然依旧模糊,但正在迅速变得清晰!速度,远比他们这艘依靠人力的小船,要快得多!而且,那声音的节奏,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队或官方特有的、冷酷无情的秩序感!
是官船!而且,是战船或者大型巡江船!
安陵容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是江宁水师的巡船?还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船?抑或是……粘杆处调动的水上力量?他们……是来搜捕他们的吗?难道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那沉重、整齐、越来越近的划水声,如同死神的脚步,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浓雾,此刻不再是掩护,反而成了最可怕的帮凶——它掩盖了敌人的踪迹,也放大了未知的恐惧。谁也不知道,在那片灰白色的、无边无际的混沌之后,隐藏着多少全副武装的官兵,多少张开的强弓硬弩,多少瞄准了这片水域的、冰冷的眼睛。
韩青和老关头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韩青的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他的短弩或其他兵器)。老关头那紧贴船舷的身影,虽然依旧一动不动,但安陵容能感觉到,一股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正在他体内缓缓凝聚、压缩,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毁天灭地的雷霆一击!
小船,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在湍急的江流中无助地打转、起伏,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或者,被那即将到来的、庞然大物般的官船,轻易地撞成碎片!
怎么办?逃?往哪里逃?在这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浓雾江面上,他们这艘小船的动静,根本无处隐藏!打?以他们四个人(其中一个还重伤垂死),去对抗可能是一整艘、甚至一个船队的、武装到牙齿的官军?简直是痴人说梦!
绝望,如同这浓雾般,瞬间将安陵容彻底淹没。她甚至能想象出,下一刻,官船那巨大的、黑沉沉的船头,如同山岳般,从浓雾中狰狞地撞出,将他们连人带船,碾成齑粉的画面。
那沉重的、整齐的划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似乎已经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安陵容甚至能隐约听到,从那浓雾深处,传来的、模糊的、短促的喝令声,和金属甲胄轻微碰撞的铿锵声!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安陵容闭上了眼睛,死死抱住夏刈,将脸埋在他冰冷的脖颈间,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降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也好,就这样,和他死在一起,葬身在这冰冷的江底,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喝问、箭矢破空声,并没有到来。
那沉重整齐的划水声,在达到一个顶峰后,竟然……毫不停留地,从他们小船右侧约莫十余丈外(在浓雾中,这个距离可能更近,也可能更远)的江面上,疾驰而过!船行带起的、巨大的水浪,冲击得他们的小船剧烈摇晃、颠簸,几乎倾覆!冰冷刺骨的江水,哗啦啦地泼进了乌篷,将安陵容和夏刈浇得透湿!
但,也仅此而已。
那艘(或那几艘)官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他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划水声、喝令声、甲胄碰撞声,迅速远去,很快,便重新被浓雾和江涛声所吞没,消失不见。
危险……解除了?
不,不对!
安陵容猛地睁开眼,心中的惊悸,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剧烈!官船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们?在这相对狭窄的江面上,在如此近的距离,即使有浓雾,以官船的速度和规模,也不可能对一艘近在咫尺的小船毫无察觉!除非……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搜索江面,而是有着更明确、更紧急的目标,在全速赶路!所以,才会对擦肩而过的小船,视而不见,或者说,无暇顾及!
是什么目标,能让官军如此急切,甚至不顾浓雾行船的巨大风险?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划过安陵容的脑海——难道,金陵城里,出大事了?!
能让江宁水师或两江总督衙门,在黎明前的浓雾中,紧急调动战船,全速赶往下游(扬州方向?)的,绝不会是小事!是民变?是叛乱?还是……与京中贵人查访旧案有关,甚至,与昨夜他们在芦苇荡的厮杀有关,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冲突和搜捕?
韩青和老关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的脸色,在官船远去的余波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深沉。他们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抹了然,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