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仿佛连灵魂都要被碾碎、溶解的黑暗。只有老关头口中那颗散发着幽绿、微弱、如同鬼火般光芒的“夜明珠”,和韩青手中那盏被布罩着、光线更加昏暗摇曳的油灯,勉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撕开两小团微不足道的、随时可能被吞没的光晕。光线所及,是脚下齐膝深、冰冷刺骨、粘稠如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恶臭的、浑浊发绿的污水。水面漂浮着难以名状的、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腐烂的秽物,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硕大、油光发亮、眼睛猩红的老鼠,在污水中快速游过,或者,在两侧湿滑、生满厚厚青苔、不断向下渗着污水的、用巨大条石垒砌的、冰冷墙壁上,窸窸窣窣地爬行。
空气,不再流动,凝滞得如同固体。那恶臭,早已不是单纯的腐败气味,而是混合了排泄物、动物尸体、化工废料(如果有的话)、某种刺鼻的化学药剂、以及无数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令人几欲疯狂的味道的、复合毒气。即使隔着浸了药水的厚布巾,那气味也如同无数根细针,顽固地、持续不断地,刺激着安陵容的鼻腔、喉咙、乃至肺部,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恶心、眩晕,和灼烧般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成了一种酷刑,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浓稠的、有毒的岩浆。
脚下,更是如同地狱。污水冰冷刺骨,很快便浸透了早已破烂不堪的鞋袜,将双腿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水底,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滑腻腻的淤泥,夹杂着坚硬的、辨不出是什么的、可能碎骨、可能碎石、也可能是什么更可怕东西的硬物,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下一刻,就会滑倒,跌入这污秽的深渊,再也爬不起来。而污水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滑腻、柔软、不断蠕动的、活的东西,偶尔擦过小腿,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触感。
这就是金陵城的“血脉”,或者,是它最肮脏、最隐秘、也最黑暗的“下水道”。
安陵容跟在韩青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污水中,艰难地挪动着。她的身体,因为寒冷、恐惧、和剧烈的恶心,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但她的双手,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托着夏刈那只没有被老关头扛着的、垂落下来的、冰冷僵硬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这污秽的深渊中,稍微托起一丝,减轻一点他的痛苦。
夏刈被老关头扛在肩上,头朝下,身体随着老关头沉重的脚步,在污水中微微晃动。他依旧在昏迷之中,但似乎被这极致的恶臭和寒冷所刺激,喉咙里不时发出极其微弱、却更加痛苦的呻吟,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轻微地抽搐一下。每一次抽搐,都让安陵容的心,如同被狠狠揪紧。她甚至不敢想象,这污浊的、可能充满病菌的污水,是否已经浸入了他左肩那焦黑干瘪、脆弱不堪的伤口。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将本已垂危的他,更快地推向死亡。
老关头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有力,踩在污水中,发出“哗啦、哗啦”的、沉重而单调的声响。他似乎对这地狱般的环境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对这里的路径,也异常熟悉。他口中衔着那颗幽绿的“夜明珠”,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黑暗,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似乎在辨认方向,又似乎在警惕着黑暗中可能存在的、其他不为人知的危险。他那宽阔、沉稳的背影,在这幽深、污秽、恐怖的暗渠中,成了安陵容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微弱的精神支柱。
韩青紧随在老关头身后,一手提着昏暗的油灯,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他的短弩或短刃)。他的警惕,比在外面时,提高了十倍不止。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不断扫过前后左右、头顶脚下,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他的耳朵,更是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除了水声、脚步声、老鼠爬行声之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音——远处隐约的、仿佛有人涉水的动静?黑暗中某种生物发出的、短促而诡异的嘶鸣?甚至,是那污水流动声中,夹杂着的、极其微弱的、金属或硬物摩擦的声响?
这条暗渠,并非笔直。它如同巨兽的肠道,蜿蜒曲折,岔道众多。有时,会与另一条同样污秽的暗渠交汇,形成更加宽阔、也仿佛更加深邃的水域。有时,又会突然变得狭窄,只能容一人勉强弯腰通过,头顶的条石,湿漉漉地向下滴着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颜色可疑的“水滴”,如同这黑暗巨兽永不干涸的、充满毒素的涎水。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绝对的黑暗、极致的污秽和无边的恐惧中,早已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安陵容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机械地、麻木地挪动着双腿。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那刺鼻的恶臭,似乎也不再那么清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的冰冷与麻木。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崩溃,双腿一软,就要栽倒在这污秽的深渊中时——
走在前面的老关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停下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紧跟其后的韩青,险些撞到他背上。韩青立刻停下脚步,手中的油灯光芒骤然一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低声问道:“怎么了?”
老关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暗渠前方的、更加浓重的黑暗深处。他口中那颗幽绿的“夜明珠”,光芒似乎也微微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干扰。他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又……又怎么了?难道是前面没路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生活在这暗渠深处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韩青也察觉到了老关头的异常,立刻提高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油灯,稍稍举高了一些,试图照亮前方更远一点的黑暗。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穿透浓重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和污浊的水汽,勉强勾勒出前方大约十步之外的景象。
前方,暗渠似乎变得更加宽阔,形成了一个类似“大厅”的空间。水也更深了,几乎没到了大腿根部。而在那片相对开阔水域的中央,光线勉强能及之处,隐约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东西。
不是之前常见的、腐烂的垃圾或秽物。那些东西,轮廓模糊,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的、仿佛是……某种大型物体的残骸。而且,不止一个!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污浊的水面上,随着缓慢的水流,微微起伏、旋转,散发出一种与周围污秽恶臭截然不同的、更加新鲜、更加浓烈、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是……尸体?!
安陵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将所有的惊骇,死死地压在了喉咙深处,只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被布巾过滤后几乎听不见的抽气。
韩青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异常凝重。他提着油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更加谨慎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将油灯光芒,努力地投向那些漂浮物的方向。
光线,终于稍微清晰了一些。
漂浮在水面上的,确实是尸体。而且,不止一具!看衣着,似乎不是乞丐或流浪汉,而是……穿着统一、但此刻早已被污水和血污浸透、难以辨清颜色和样式的短打劲装!其中一具尸体的旁边,甚至还漂浮着一柄断了半截的、样式奇特的弯刀!
是黑衣人!是昨夜在芦苇荡中,袭击他们、后被老关头和韩青击杀的那些“沙里鼠”的同伙!他们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昨夜在他们离开后,芦苇荡中又发生了新的厮杀?这些黑衣人的尸体,是被江水冲进了排水口,还是……被什么人,故意丢弃在这里?
但更令人心悸的,不是这些尸体本身,而是他们的死状。
这些尸体的脖颈、胸口、或者咽喉处,都有着一道道极其整齐、平滑、深可见骨、仿佛被某种极其锋利、迅捷的利器,瞬间切割开来的、恐怖的致命伤口!伤口处的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血液,又在这污水中浸泡了不短的时间。而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都凝固着一种极度惊骇、难以置信、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某种超越他们理解范畴的、极其恐怖事物的、扭曲狰狞的表情!
这种干净利落到残忍的杀人手法,绝非寻常江湖械斗,甚至,不像是“沙里鼠”或官府中人的手段。倒更像是……某种训练有素、专精于暗杀、追求一击必杀的、极其专业的杀手组织所为!
而且,看尸体的新鲜程度(虽然被污水浸泡,但腐烂并不严重),死亡时间,恐怕就在昨夜,甚至今天凌晨!也就是说,就在他们从芦苇荡逃离,乘船逆流而上的这几个时辰里,另一场更加隐秘、也更加凶残的屠杀,就在这片水域,或者附近,发生了!而他们,此刻,正踏入这屠杀的现场!
是谁干的?是另一股势力,在清洗“沙里鼠”的人?还是……有第三方,甚至第四方势力,卷入了这场围绕“前朝旧物”和夏刈他们展开的、越来越扑朔迷离的混战?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老关头那始终沉稳如山的背影,似乎也微微僵硬了一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口中衔着的“夜明珠”,取了下来,握在手中,那幽绿的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脸。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地扫过那些漂浮的尸体,扫过尸体上那恐怖的伤口,又扫向这片“大厅”四周,那更加黑暗、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的、湿滑的条石墙壁。
空气中,除了那浓烈的血腥和固有的恶臭,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清晰的、冰冷、肃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残留的杀气!这杀气,与昨夜“沙里鼠”那些黑衣人身上的凶戾暴虐不同,更加内敛,更加纯粹,也更加……令人心悸。仿佛有一头无形的、致命的毒蛇,刚刚从这里悄然滑过,留下了它冰冷的气息。
“是……‘鬼见愁’。”韩青的声音,忽然在死寂的暗渠中响起,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鬼见愁?安陵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光听这绰号,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老关头缓缓转过头,看向韩青。幽绿的光芒,映照着他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却异常沉静的脸。他没有问韩青如何知道,也没有反驳,只是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们……也来了。”老关头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却又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他们?是指“鬼见愁”这个组织?他们也卷入了这场纷争?是为了“前朝旧物”?还是……为了夏刈?或者,是为了别的、他们还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