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黑暗,不再仅仅是视觉的剥夺。当身后的厮杀声、怒吼声、兵刃撞击声,如同被潮水浸没的炭火,迅速地暗淡、遥远、最终彻底被无边的死寂所吞噬时,黑暗,便成了一种实体,一种粘稠、沉重、冰冷、散发着绝望与死亡气息的、无处不在的流体。它包裹着、挤压着、渗透着逃亡者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试图将他们从灵魂到肉体,都彻底冻结、溶解、同化。
安陵容背着夏刈,在韩青近乎粗暴的拖拽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条被乱石和垃圾半掩的、更加狭窄、更加幽深、仿佛永无止境的岔道中,拼命地挪动。她的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只是靠着本能,在冰冷刺骨、深及大腿的污水中,机械地、踉跄地、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跋涉。每一次抬起,都重逾千斤,每一次落下,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软绵无力,带着随时会彻底瘫倒的虚脱感。
背上的夏刈,沉重得如同一座正在缓缓沉没的、冰冷的山。他的身体,因为之前的颠簸和此刻的姿势,软软地垂在她的背上,下巴无力地抵着她的肩窝,每一次她艰难的迈步,他的身体都会随之晃动,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左肩伤口被牵拉的、细微的抽搐。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偶尔,当冰冷的污水随着她的动作,溅到他的口鼻时,才会引发一阵极其短促、压抑的、如同溺水者最后挣扎般的、痛苦的呛咳,咳出几口带着腥气的、颜色暗红的血沫。这咳嗽声,在此刻这片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祥。如同生命的烛火,在狂风中,最后一次、极其微弱地摇曳,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安陵容的心,早已被这无休止的逃亡、巨大的恐惧、和背上传来的、那越来越微弱的生命迹象,折磨得麻木、冰冷。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母性的、守护的本能,却在绝境中,如同野草般,从她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最深处,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滋生出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脊背,挺得笔直,哪怕那纤细的骨骼,因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咯”声。她的双手,早已被冰冷的污水泡得浮肿、失去知觉,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扣着夏刈的腿弯,仿佛只要她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滑入这污秽的深渊,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再也找不回来。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带着咸腥和污垢的泪痕,凝固在她惨白、麻木的脸上。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混合着污水的味道,带来一种铁锈般的、死亡的气息。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地亮,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的光芒——活下去!背着他,活下去!这是那个沉默如山、用生命为他们开路的老人,用鲜血传达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命令!她必须遵守!哪怕,下一脚就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哪怕,下一秒,她自己的生命也会彻底燃尽。
韩青的情况,同样糟糕。他走在前面,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紧紧抓着安陵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的左肩,那被“鬼见愁”毒针射中的伤口,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剧痛,并且伴随着一种诡异的、向四周蔓延的麻痹感。毒针显然淬了剧毒,而且是那种能迅速侵蚀神经、令人丧失行动能力的烈性麻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左臂,已经越来越沉重、麻木,几乎要抬不起来。每一次用力拖拽安陵容,都会牵扯到伤口,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和更加迅速的麻痹扩散。
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迅捷。他仿佛对这地狱般的暗渠地形,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近乎本能的熟悉。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即使身后追兵可能随时尾随而至,他依旧能在错综复杂、岔道众多的暗渠中,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向,避开那些看似可通、实则可能是死胡同或者陷阱的岔口。他的耳朵,竖得尖尖的,即使在剧烈运动带来的粗重喘息声中,依旧能敏锐地捕捉着身后、以及前方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远处隐约的、似乎是人声的嘈杂?更深处,某种未知生物滑过水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或者,仅仅是污水流动节奏的、极其细微的改变?
“这边!快!”韩青的声音,嘶哑、干涩,因为剧痛和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他猛地拉着安陵容,拐进了一个更加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向上的斜坡岔道。这条岔道,不再是水平的暗渠,而是倾斜向上,污水在这里变得浅了许多,只到小腿,但脚下更加湿滑,布满了厚厚的、散发着浓烈氨臭味的、黏腻的青苔。两侧的墙壁,也不再是整齐的条石,而是粗糙、未经打磨、不断向下渗着冰冷水滴、长满了各种颜色诡异、形状狰狞的、不知名蕨类和苔藓的、天然岩壁!
他们似乎,正在离开金陵城庞大复杂的人工排水系统,进入了一片与地下岩层、天然洞穴相连的、更加原始、也更加凶险的、地下迷宫!
空气,依旧污浊,但那股浓烈的、人工秽物的恶臭,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气和某种矿物质的、地下洞穴特有的气息。黑暗中,似乎还能听到,从洞穴更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入地下深潭的声响,空洞、悠远,更添几分诡秘与未知。
“停……停下……”韩青喘息着,在斜坡上一个相对平坦、勉强能容两人站立的、小小的、干燥一些的岩石平台上,停了下来。他松开了抓着安陵容的手,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连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撑住了旁边湿滑的岩壁,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的脸色,在绝对的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那粗重、急促、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身体因为剧毒与失血而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都清晰地表明,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安陵容也几乎是瘫软着,将背上的夏刈,小心翼翼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放在了那块相对干燥的岩石平台上,让他靠坐在湿冷的岩壁上。然后,她自己,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瘫坐在夏刈身边,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却又无比艰难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洞穴特有的阴湿气息,灌入她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肺叶,带来一阵阵刺痛,却也暂时驱散了些许那令人作呕的恶臭。
暂时的、危险的喘息。
韩青没有立刻休息。他咬着牙,强忍着左肩伤口那灼烧般的剧痛和迅速蔓延的麻痹感,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了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囊。他用牙齿和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艰难地、笨拙地,将药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粒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朱红色的丹丸,和一小包灰白色的、药粉。
“张嘴。”他对安陵容嘶声道,语气不容置疑,同时,将其中一粒朱红色丹丸,递到她唇边。
安陵容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粒散发着古怪气味的丹丸。她没有问这是什么,也没有犹豫,只是顺从地、用尽力气,张开了干裂流血、沾满污垢的嘴唇。
韩青将丹丸塞进她口中。丹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极其辛辣、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清凉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从那几乎冻僵的、麻木的身体最深处,缓缓升腾起来,暂时驱散了些许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脱感。这丹丸,显然是某种能吊命、提振元气、抵抗阴寒的秘药。
然后,韩青看也没看安陵容,又将另一粒朱红色丹丸,用同样笨拙却坚定的动作,塞进了昏迷不醒的夏刈口中。他费力地掰开夏刈紧咬的牙关,将丹丸放入他舌下,又用手指,小心地探入他口中,确认丹丸没有卡住。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却又异常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随时可能破碎的、最珍贵的瓷器。
喂完丹丸,韩青不再理会夏刈,而是迅速解开自己左肩那早已被血水和污水浸透、颜色发黑、边缘甚至开始有溃烂迹象的、简陋包扎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触目惊心。那枚幽蓝色的毒针,依旧深深地嵌在皮肉之中,周围一圈皮肉,已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肿胀发亮的紫黑色,并且,那紫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筋脉血管,缓缓向上蔓延!伤口处,不断有黄黑色、散发着腥臭的脓血渗出。显然,那毒针上的麻毒,毒性极其猛烈,而且,已经开始引发严重的感染和局部组织坏死!
韩青看着那伤口,眉头死死拧紧,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绝望。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用牙齿咬开那包灰白色药粉的封口,将里面大半的粉末,毫不犹豫地、尽数倒在了自己左肩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嗤——!”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般的轻微声响!一股更加浓烈、刺鼻、带着某种腥甜气味的白烟,从伤口处袅袅升起!韩青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的、痛苦至极的闷哼!他额头上、脖颈上、手臂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那只撑在岩壁上的右手,因为用力,指节发出“咯咯”的、几乎要断裂的声响!豆大的、滚烫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虚汗,如同瀑布般,从他惨白的脸上、身上,滚滚而下**!
这药粉,显然是一种以毒攻毒、药性极其霸道猛烈、甚至带有强烈腐蚀性的解毒散!它在强行灼烧、腐蚀那些被毒液侵染、已经坏死的皮肉组织,试图阻止毒性的进一步扩散!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绝不亚于刀割火烧,甚至,更加残酷!
韩青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了血丝,混合着汗水,从他嘴角流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致的痛苦而紧绷、颤抖,但他硬是没有倒下,没有惨叫,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因为剧痛而布满了骇人血丝、却依旧死死睁着、闪烁着疯狂而决绝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左肩的伤口,仿佛在用意志力,对抗着那几乎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楚。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时间,那“嗤嗤”的声响和白烟,才渐渐停止。伤口处的紫黑色,似乎被那灰白色药粉强行压制、凝固住,不再蔓延,但伤口本身,却变得更加狰狞、焦黑、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惨不忍睹。韩青的左臂,也彻底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垂在身侧,如同一条不属于他的、冰冷的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