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松嘉湖四府丝绸品鉴会”的告示,以苏州府衙的正式公文形式,贴遍了四府主要城门的告示栏。公文措辞严谨,言明为“彰显江南织造之盛,甄选优品以励精工”,由工部员外郎陈默督导,苏州府衙承办,定于两月后的冬至日,在苏州阊门外临时征用的旧校场(暂名“贡品校场”)举行。届时将邀请南京、杭州、乃至部分北地大客商与会,公开展示、品评今岁新绸。最引人注目的是末尾那句——“品鉴优异者,由苏州府衙具文推荐,列名内府采买候选,并予以‘御用贡绸’试造资格”。
“御用贡绸”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江南丝织业激起了滔天巨浪。对于那些野心勃勃、试图填补万通倒下后空白的商号而言,这是不容错过的机遇;而对于像“华彩阁”钱东家这样意图垄断的势力而言,这则是一道刺眼的变数。
告示发出的同时,陈默通过新任知府,拿到了苏州府今年秋冬修缮三处官仓、两段河堤的工料采办名录。他没有直接竞标,而是以“格物试行所”的名义,向府衙工房提交了一份“新式加固构件及标准化工具试用方案”,并附上了皇庄工坊出产的数件样品:带有精密榫卯接口的加厚青砖、用皇庄钢打造的更耐用的夯锤头、以及一套标准化尺寸的脚手架连接铁件。方案强调,使用这些改良工料和工具,可提升工程效率两成以上,且更安全耐久。
方案和样品被送到了负责工程的几位老吏和匠头手中。起初,这些习惯于旧式做法的人不以为然,但当他们亲手试用了那些钢制工具,敲击了那异常坚硬规整的青砖,研究了那套只需简单拼插就能搭出牢固架子的铁件后,沉默取代了质疑。效率和安全,是工程最实在的追求。知府在陈默的“建议”下,同意在部分非关键仓段和河堤试用这些新物料,费用从额外拨付的“技改试费”中列支。
品鉴会的官告与工料试用的消息,如同两股相辅相成的风,迅速吹遍了江南,甚至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原先因“华彩阁”等商号暗中抵制而有些踌躇的织户、工匠们,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官府的背书,尤其是“御用候选”的诱惑,大大抵消了商号垄断的威胁。更重要的是,陈默在技授坊公开承诺:凡在品鉴会上有作品入选推荐的织户或作坊,将优先获得由“格物试行所”担保的低息借贷,用于设备升级和扩大生产。
与此同时,另一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陈默“善察钱粮”、“智破大案”、“推广新技”的名声,随着商旅、漕丁、返乡客的传播,早已越出江宁、苏州。如今,他公开以官府名义举办品鉴会、推行新工料,更被许多不得志的工匠、谋求生计的落魄书生、乃至一些在原来地方受排挤的中小商人,视为一个难得的机遇和伯乐。
从深秋到初冬,苏州城外来的人口明显增多。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货船,将苏州的消息连同新式织机的传闻一起,撒向了四方。码头上,常能看到携带着古怪工具或大卷图纸的外地工匠,操着湖广、江西、甚至北方口音,向人打听“格物试行所”或“陈员外郎”的所在。茶馆酒肆里,多了些高谈阔论、言必称“水转大纺”、“联动机械”的读书人,虽大多眼高手低,但也不乏真知灼见。一些原本在本地商号做伙计、却因主张革新不受待见的年轻人,也偷偷跑到技授坊外观摩,眼神热切。
人才,如同百川归海,开始向苏州,向陈默所在的这个“漩涡”汇聚。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和涌入,陈默喜忧参半。喜的是,理念和技术得到了更广泛的认可和传播,打破了地域和行会的壁垒;忧的是,鱼龙混杂,目的各异,如何甄别、如何安置、如何引导,成了新的难题。更让他警惕的是,这些外来者与本地原有的工匠、商人间,以及他们彼此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与潜在的竞争,已在日常接触中初现端倪。
为了整合资源、甄别人才、同时也是为了给品鉴会造势,陈默决定,在品鉴会前半个月,于技授坊大院举办一场“江南工技人才交流会”。消息传出,应者云集。
交流会当日,原本宽敞的技授坊大院被挤得满满当当。粗粗划分了几个区域:左侧是各地工匠带来的实物或模型展示,木工、铁匠、泥瓦、织造,门类繁多,奇巧迭出;右侧是部分有意革新或寻求合作的商贾设的洽谈处;中间空场则摆了几排条凳,供学子士人宣讲议论。
气氛起初热烈而新奇。一个江西来的老木匠展示了他设计的“水转连磨”模型,利用水力同时驱动两盘石磨,构思巧妙,引来阵阵喝彩。一个绍兴的织工带来了他改良的“缎纹提花”小样,花纹细腻立体,让不少苏州本地织户啧啧称奇。几位从南京过来的年轻商人,对皇庄出品的标准铁件和青砖表现出浓厚兴趣,围着老胡问个不停。还有几个自称读过《天工开物》的秀才,在现场大谈“机械之力可代百工”,引来一些工匠好奇又略带不服的围观。
然而,随着交流深入,不同背景、不同诉求群体之间的摩擦开始显现。
一个来自松江的年轻铁匠,带着他精心打制的一套船用铁锚构件,想找机会展示。他看中了院中正试用皇庄新式脚手架的一处工程演示点,想把自己的构件也挂上去对比。负责演示的,正是老胡从江宁带来的徒弟,一名叫王柱的年轻工匠。王柱认为那船锚构件与脚手架主题不符,且担心挂上去影响自家演示,便婉言拒绝。
松江铁匠觉得被轻视了,声音高了起来:“格物试行所,不是号称海纳百川,共研技艺吗?怎的只用你们江宁的,看不起我们松江的手艺?我这锚钩,用了冷锻叠打,韧性比寻常熟铁强三成!”
王柱年轻气盛,加上连日被本地一些守旧工匠暗中讥讽为“北边来的蛮工”,心里也憋着火,闻言嗤道:“韧性?光说有什么用!我们皇庄的钢,能直接弯折不裂,你那叠打的,能比吗?再说,这是搭架子的地方,不是码头!”
“你——”松江铁匠面红耳赤,就要上前理论。旁边几个同为外地来的工匠也围拢过来,神色不忿,觉得王柱态度倨傲,有地域之见。而几个本地看热闹的工匠,则抱着膀子,脸上带着看外地人吃瘪的微妙笑意。
另一边,商贾区也起了波澜。一个湖州来的小丝商,想绕过本地大商号,直接与技授坊合作,收购由新式织机织出的特色绸缎,开出的价格颇为优厚。这引起了旁边几位苏州本地绸缎庄代表的强烈不满。一位“华彩阁”的副掌柜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湖州的朋友,手伸得够长啊。苏州的绸,自有苏州的规矩。有些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小心货到手,路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