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离官道不远,几十户人家,土墙茅舍,鸡犬之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围着几个人,正在低声争执。一个穿着绸衫、蓄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人,正拿着一纸文书,对一个满面愁苦、双手粗糙的汉子说着什么,旁边还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拿着笔砚。
“……王老四,想清楚了!这白纸黑字,摁了手印,你那两亩水田可就归我们贾府了!欠衙门的二两六钱税银,贾老爷替你平了,另外再给你五百文安家钱,仁至义尽了!你一家老小还能靠着这五百文,再去贾老爷粥棚领几天粥,寻条活路。要不然,衙门差役上门,枷锁一带,大牢一蹲,妻儿老小谁管?”鼠须管事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那书生模样的人则是县衙户房的帮闲书办,在一旁冷眼旁观。
那汉子王老四嘴唇哆嗦着,看着文书,又看看身后破屋里探头张望、面黄肌瘦的妻子和孩童,眼圈通红,颤抖着手伸向印泥。
“且慢!”
陈默分开围观的村民,走上前去。鼠须管事和那书办一愣,打量陈默,见他虽衣着普通(为行走方便换了便服),但气度不凡,身后跟着带刀的护卫,一时摸不清来路,语气稍缓:“这位……公子,有何见教?我等在此办理田契过户,乃是两厢情愿,合法合契。”
“合法合契?”陈默拿起石台上那纸文书,扫了一眼。格式是标准的典卖契,但田亩作价处,赫然写着“作价纹银二两整”,而旁边另一行小字注明“抵偿乌程县衙丁酉年秋粮税银二两六钱,另付安家钱五百文”。也就是说,市价七八两的上好水田,只抵了二两六钱的欠税,所谓的“安家钱”五百文,不过是零头。
“乌程县上等水田,市价几何?”陈默看向那书办。
书办眼神躲闪:“这……田亩价值,随行就市,如今遭了灾……”
“遭了灾,田就不长庄稼了?还是说,这田过了今日,便永远旱下去,再不值钱?”陈默语气转冷,“本官且问你,朝廷可有明令,准许如此折价抵充税赋?县衙征收赋税,是只收钱粮,还是兼做田亩买卖的中人?你这书办在此,是为朝廷办差,还是为豪绅作保?”
“本官?”鼠须管事和书办脸色一变。
陈默亮出勘合与腰牌:“本官陈默,奉旨督查江南农政漕运。途经此地,见尔等行迹可疑,特来查问。你这契约,田价明显有失公允,趁灾压价,形同掠夺!还有你,”他盯着那书办,“身为衙门书办,不劝解农人,反在此为豪强兼并土地作保见证,该当何罪?!那贾老爷是何背景,竟能驱使衙门书办为其办事?”
书办腿一软,差点跪下。鼠须管事也是面色发白,但犹自强辩:“大人明鉴!小人是奉家主之命,行善举,解民困,实是这些农户自愿……我家老爷乃是致仕的工部主事贾公,最是体恤乡里……”
致仕的工部主事?难怪能调动县衙书办。陈默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自愿?本官看你这是威逼利诱!贾主事致仕还乡,本该颐养天年、教化乡里,岂能纵容家人行此趁火打劫之事?这份契约,作废!所欠税银,本官会与县衙核实,若确系无力缴纳,当依《大明律·户律》‘灾伤田粮’诸条办理,或缓或减。至于你家主贾老爷的‘善粥’,若真为行善,本官无话可说。但若借此操纵,行兼并之实,朝廷法度,绝不轻饶!滚回去告诉你家主,本官不日将亲往拜访!”
鼠须管事被陈默的气势所慑,又见护卫手按刀柄,凶光毕露,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收起作废的契约,带着书办匆匆离去。
王老四和周围的村民愣住了,看着陈默,仿佛不敢相信。片刻后,王老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救了小人的田,救了小人一家啊!”
其他村民也纷纷跪倒,磕头不止。
陈默连忙扶起王老四,心中却无多少轻松。赶走一个管事容易,但这湖州府,乃至整个江南,有多少个“贾老爷”?有多少个“王老四”正在或即将被迫签下那份卖田契?天灾之下,吏治不清,豪强横行,百姓便如砧板上的鱼肉。
他沉声道:“诸位乡亲请起。本官既到此,便不会袖手旁观。你们且先回去,安抚家人。本官即刻前往县衙,核查灾情,商议赈济与赋税减免之事。贾府粥棚,暂时还可领用,但若再有逼买田亩之事,立刻报知本官或县衙!那登记册,不必再画押!”
安抚了村民,陈默翻身上马,直奔乌程县衙。他心中已有计较,光靠威吓一个管事远远不够,必须从县衙着手,查明本地真实灾情,核清赋税账目,推动切实的赈灾措施,并明令禁止趁灾兼并。同时,也要好好会一会那位致仕的工部贾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