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赵武回来了,带回了徐彪的回话。
开平卫离大宁卫六十里,赵武骑马跑了个来回,马背上都是汗。他跳下马,直奔工坊后院——陈默正在那里和刘师傅清点库存。
“大人,徐千户有话。”赵武压低声音。
陈默让刘师傅继续清点,带着赵武走到僻静处。
“徐千户说,他那边阵亡四十七人,重伤二十一人。抚恤金已经发了——是冯胜将军特批的,从辽东都司的备用银里支的,每人十五两。重伤的每人八两,轻伤的三两。”赵武喘了口气,“徐千户还让我带句话给大人:马铎的捷报,他也看了。冯将军不太信。”
“哦?”陈默挑眉,“冯将军怎么说?”
“冯将军说,大宁卫的战报,斩获数目对不上。”赵武说,“徐千户他们从北边杀过来时,粗略数过战场上的北元尸体,最多一千二百具。可马铎的捷报里写一千八百。而且,冯将军派人验过尸体,大部分是火铳和弓箭所伤,但马铎的捷报里,只提了‘将士用命’,对火铳只字未提。”
陈默笑了。果然,明眼人还是有的。冯胜在辽东经营多年,不是马铎那种靠关系上位的草包能糊弄的。
“徐千户还说,”赵武继续道,“如果大人需要,他可以作证——工坊的火铳和防御工事,在这一仗里起了关键作用。冯将军最恨冒功贪赏之人,只要证据确凿,他愿意上奏朝廷。”
“先不急。”陈默说,“证据要一点点攒。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工坊稳住。”
接下来的两天,陈默忙着交接。
他把工坊所有的账目、图纸、生产流程、人员名单,都整理成册,厚厚三大本。每一笔进出,每一张图纸,每一个工匠的专长和工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册子交给刘师傅时,老汉的手都在抖。
“大人,这……这也太细了。”
“细点好。”陈默说,“马铎要是派人来查账,你就把这些给他看。每一笔钱花在哪儿,为什么花,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挑不出毛病。”
又带着张铁柱把所有的设备检查一遍。锻打炉的炉膛要清灰,风箱的皮子要上油,钻孔机的钻头要打磨。该修的修,该换的换。陈默手把手教张铁柱怎么调试齿轮组,怎么控制炉温,怎么判断铁料的好坏。
“这些手艺,我都教给你了。”陈默说,“以后工坊的技术,你管。”
张铁柱重重点头,眼圈又红了。这个粗豪的汉子,这两天哭得比过去十年都多。
防御工事那边,陈默亲自走了一遍。他把每个埋伏点、每条暗道、每处射击台的位置和用法,详细画成图,标注清楚。哪里该放绊马索,哪里该挖陷马坑,哪里该修暗堡,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些图,你收好。”陈默把图纸交给刘师傅,“马铎要是问,就说是我临走前交代的,为了加强卫所防务。他要是想照着修,就让他修——但核心的机关布置,我没画上去。”
刘师傅会意地点头。
第三天早上,马铎派人来催了。
来的是王振。他走进工坊时,神色复杂,不敢看陈默的眼睛。这个在战场上敢跟北元兵拼刀的汉子,此刻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大人,指挥使让末将来问问,交接可办完了?”王振的声音很轻。
“办完了。”陈默指着桌上那堆册子和图纸,“所有东西都在这儿。刘师傅会管好工坊。”
王振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大人,那一仗……末将手下死了四十三个弟兄。捷报里说‘伤亡百余’,其实光末将这一部就死了四十多,加上工坊的、援兵的,总共死了八十九个。指挥使把数字往少了报,说是……说是怕朝廷怪罪守城不力。”
陈默看着他:“那你觉得,这一仗,是谁的功劳?”
王振沉默了半晌,终于抬头:“是大人您的。没有您修的工事,没有您造的火铳,末将那三百人,第一天上午就死光了。”
“这话,你敢当着马铎的面说吗?”
王振脸白了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陈默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不敢说没关系。记在心里就行。你是个好兵,这一仗打得不错。以后工坊这边,多照应着点。”
“是……”王振声音有些哽咽,“大人,辽东那边……您多保重。”
“我会的。”
午后,陈默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一些绘图工具,还有那卷捷报的抄本。工匠们聚在院子里,默默看着他。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在说:大人,别走。
陈默走到院子中央,环视一圈。
“我就说几句话。”他开口,“第一,工坊不能停。火铳要继续造,铠甲要继续打,防御工事要继续修。也速迭儿还会再来,咱们要准备好。”
“第二,账目要清楚。该发的工钱一文不能少,该买的材料一样不能缺。钱不够,去找刘师傅,他会想办法。”
“第三,”他顿了顿,“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工坊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更好,我请大家喝酒,喝最好的酒。如果工坊垮了,散了,那我这三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那些死去的弟兄,也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