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的清晨,雪又下起来了,不是前几日那种细碎的雪花,而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陈默站在卫所衙门的窗前,手里捏着一封刚到的密信。信是李铁头从太行山深处送来的,走了七天,信纸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但火漆完整,上面压着个简陋的戳记——是块碎瓷片磨的,画着个铁锤的图案。
信很短,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炭笔写的:
“少爷:山中基地初成,高炉已起,炼出第一炉铁。矿石足,煤亦足,唯缺熟手匠人。王老匠说,若得三五好手,月内可试制少爷所说之‘精钢’。另,山谷隐蔽,但需防野兽与山匪。铁头。”
陈默把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卷曲、焦黑、化成灰烬,灰烬落在炭盆里,噗的一声轻响。然后他转身,从墙上的暗格里取出那张燕王朱棣的回信,又看了一遍。
“先行筹备。”燕王是这么说的。
现在,山里的基地成了,高炉起了,第一炉铁出了。时机到了。
他叫来刘师傅和赵武。两人很快就到了,身上都带着雪,刘师傅搓着手,赵武按着刀柄。
“我要出趟远门。”陈默说,声音很平静,“去山里看看。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卫所这边,刘师傅你盯着。赵武,你挑五个可靠的护卫,跟我走。”
刘师傅有些担忧,眉头皱成了疙瘩:“大人,这时候进山?天寒地冻,山路难行。而且钦差年后就到,您不在……”
“钦差来查的是马铎的案子,证据确凿,我不在也一样。”陈默打断他,把燕王的信收好,“山里的事,等不得。开春战事一起,再想进山就难了。也速迭儿在集结兵力,咱们得有更好的刀枪。”
赵武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当天下午,陈默安排卫所事务。周千总管军务,王振辅佐;刘师傅管工坊和日常政务;李贵管钱粮账目,所有支出要三人联署——这是为了防止再出一个马铎。又特别交代:加强北边巡逻,警惕也速迭儿的探子;工坊继续赶造火铳铠甲,不能停;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按月发放,不能迟。
刘师傅一一记下,心里还是不踏实:“大人,山里到底……”
“等回来再跟你说。”陈默拍拍他的肩膀,“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六骑出了大宁卫南门。陈默、赵武,还有四个精挑细选的护卫,都穿着普通行商的棉袍,马背上驮着行李和干粮。雪已经停了,但路面结了冰,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
一路向南。过了居庸关,地形开始变得崎岖。太行山脉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横亘在华北平原西侧,山势陡峭,林木茂密,越往深处走,人烟越稀少。偶尔能看见山腰间几处破败的茅屋,那是逃荒的流民搭的窝棚,但大多已经空了——冬天山里活不下去,要么冻死,要么下山讨饭去了。
山路越来越难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在乱石和灌木间穿行。马不能骑了,只能牵着。护卫们都很警惕,手一直按在刀柄上,眼睛四处扫视。赵武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查看痕迹——雪地上的脚印,折断的树枝,有没有人跟踪。
第三天中午,到了约定的接头点: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庙在个山坳里,墙塌了一半,神像倒了,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蜘蛛网挂在梁上,风一吹,晃晃悠悠。
陈默下马,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哨,吹了三声——两短一长,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等了约莫一刻钟,山林里传来回应的哨声,也是两短一长。接着,灌木丛一阵晃动,李铁头从里面钻出来。三个月不见,他瘦了些,但更精悍了,脸上多了道新疤,从眉骨划到脸颊,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伤口刚结痂,红红的,看着吓人。
“少爷!”李铁头快步走过来,眼里都是激动,声音压得很低,“您真来了!”
陈默拍拍他的肩膀,手指在那道疤上碰了碰:“辛苦了。伤怎么回事?”
“上个月探路时遇到头豹子,抓的。”李铁头咧嘴笑,露出白牙,那道疤也跟着扯动,“不碍事,那豹子皮现在铺我床上呢。皮子真好,毛又厚又软。”
他看了看赵武等人,眼神警惕:“这几位是……”
“自己人。”陈默说,“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