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汴京城万籁俱寂。
白日的喧嚣被深沉的墨色吞噬,只剩下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开封府衙后堂,依旧灯火通明。
那盏牛油灯,将包拯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扯得有些变形,活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面前的桌案上,泾渭分明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边,是散发着墨香,庄严肃穆的《宋刑统》;
另一边,则是一本封面简单粗暴,只写着“青石县年度发展白皮书”几个大字的册子。
白日里文德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以及御街上那条颠覆认知的水泥路,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苏云那句“抱着规矩一起沉底,还是先找块木板活下来”,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拿起那本“白皮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质感。
这东西,是今天下午,他派往青石县查账的亲信,星夜兼程送回来的。
翻开第一页,不是华丽的辞藻,也不是歌功颂德的废话,而是一张巨大的、用炭笔和直尺画出来的表格。
“青石县年度财政总览”。
收入:朝廷拨付款,零。怀庆府支援粮米,折合铜钱三千贯。售卖建设券,得款两万一千贯。工坊(水泥、砖窑、农具)盈利,三万六千贯……
支出:修路、筑堤、挖渠,耗费一万八千贯。流民安置、伙食、工钱,耗费两万五千贯。新建学堂、医馆……
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后面还附带着详细的分项说明,甚至连买一根钉子、一捆麻绳的账目都有据可查。
更让包拯呼吸一滞的是,在支出的最后一行,他看到了一行小字。
“县令苏云,个人捐赠,一万两千贯,用于补充流民冬衣及孩童学堂用度。”
一万两千贯!
包拯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
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俸禄不过几十贯钱。
这一万两千贯,是从哪里来的?
贪腐?
可前面那笔笔清晰的账目,干净得让他这个执掌开封府的“铁面青天”都自愧不如。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做到将每一文钱都公之于众,又是如何做到自掏腰包,去填补那看似无底洞的民生工程。
这本“白皮书”里,没有一句空话,全是冰冷的数字、详尽的图表、明确的规划。
从农业到工业,从卫生到教育,一个贫瘠破败的县城,是如何在短短数月内脱胎换骨,其脉络清晰可见。
“法度……法度……”
包拯喃喃自语,目光又落在了那本厚重的《宋刑统》上。
苏云绕开官制,擅发“债券”,私自招工,桩桩件件,都严重违背了祖宗之法。
可他带来的结果,却是青石县五万流民安居乐业,是御街上那条坚不可摧、造价低廉的“神迹之路”。
一边,是写在纸上,传承百年的“规矩”。
另一边,是活生生的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安居乐业。
哪一个,更重要?
包拯一生引以为傲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天平的两端,无论倾向哪一边,都意味着对另一边的背叛。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希仁兄,深夜到访,未曾打扰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范仲淹推门而入。
他也是刚从宫中出来,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
“是文正啊,坐。”
包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范仲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那本《白皮书》上:
“还在为苏云之事烦心?”
包拯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冷的《宋刑统》封面,声音沙哑:
“文正,你说,我们错了么?”
范仲淹一怔。
他从未见过包拯如此动摇。
在他印象里,这位老友就像一块黑铁,刚正不阿,坚不可摧。
“为官者,奉法度,守纲常,这是本分。”
包拯缓缓说道,
“苏云此人,绕开官制,擅募民夫,以天子口谕为令箭,视朝廷规章如无物。此风一开,他日若有心怀叵测之徒效仿,大宋三百州,岂不处处皆是藩镇?”
“可他修的路,固若金汤;他练的兵,能堪一战;他营造的法子,能为国库每年省下百万贯。”
范仲淹叹了口气,接话道,
“希仁兄,你我所守之法,是为何?不就是为了让百姓安居,国泰民安么?”
包拯没有回答,他拿起那本《白皮书》,翻开一页,递到范仲淹面前。
“你看看这个。”
“这是青石县的账册?”
“嗯。”
包拯点了点头,神情复杂,
“我派去的人刚送回来。文正,你看看吧。”
范仲淹没有客气,拿起册子,一页一页,看得极为仔细。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好奇,逐渐变为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撼与赞叹。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册子轻轻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