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林死死地盯着户房主事刘昌,他知道刘昌掌握着自己贪墨材料款的关键账目。而刘昌,则用怨毒的目光回敬着工坊的张总管,因为他知道张总管私下分包工程,也曾孝敬过自己,可那点孝敬,够买自己的命吗?
怀疑、猜忌、恐惧的种子,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生。
他们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可当死亡的屠刀悬在头顶时,这个共同体,便成了最致命的绞索。
谁会第一个背叛?
谁会拿我的罪状,去换他自己的活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烈火上煎熬。
终于,一个在采买处任职的八品小官,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向了最近的一个问讯处帐篷。
“我说!我全都说!是钱少监!是他逼我用劣质桐油冒充金丝楠木的清漆的!我有账本!”
多米诺骨牌,倒下了第一块。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也说!营造二司的周大人,他把修内城墙的活儿,包给了他小舅子!用的砖都是窑里烧废的次品!”
“我检举!去年冬天给宫里送的木炭,有一半是拿湿柴火熏黑了充数的!主意是仓部司的王司丞出的!”
人群炸开了锅!
原本还想抱团顽抗的官吏们,眼看身边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向帐篷,那点可怜的侥g幸心理瞬间土崩瓦解。检举的狂潮,一发不可收拾!
通往十个问询处的路上,甚至因为争抢而发生了推搡和斗殴。
高台之上,曹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那张石刻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抹难以名状的表情。他看向身边气定神闲、仿佛在看戏的苏云,心里只有四个字:
杀人诛心。
与此同时,将作监的账房重地,早已被另一队人马接管。
十几个从青石县星夜调来的账房先生,人手一把算盘,与皇城司的文书们坐在一起,开始了交叉审计。每一笔支出,每一份采买单,每一张工匠的薪俸条,都被拿出来反复核对。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连绵不绝,仿佛是为这场贪腐盛宴敲响的丧钟。
清洗,在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疯狂进行着。
一个时辰后,苏云的案头上,已经堆满了小山般的陈情书和检举信。
他一份份地翻阅着,面色愈发凝重。
问题,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一场从上到下,系统性的溃烂!
三年前修缮的宫城角楼,其核心的承重木梁,卷宗里清清楚楚写着是千年铁梨木,可检举信里却说,那不过是被白蚁蛀空的普通松木,外面用昂贵的油漆涂了十几层来掩人耳目!
负责守卫京城安全的水门,其关键的铁索绞盘,图纸要求用百炼精钢锻造,可实际上却被换成了最劣质的生铁。如今,那绞盘早已锈蚀不堪,别说抵御洪水,恐怕连自重都难以承受!
“这群蠹虫!”
苏云一拳砸在桌案上,胸中怒火翻腾。
他将几份最触目惊心的报告整理出来,连夜呈送入宫。
深夜,御书房。
灯火通明。
赵祯独自一人,看着苏云派人送来的密报,那张原本还算温润的脸上,此刻铁青一片。
当他看到“宫城角楼”、“水门绞盘”等字眼时,抓着密报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好……好得很……”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猛地一挥手,将御案上一个他平日里最喜爱的汝窑天青釉茶杯,狠狠扫落在地!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
将作监的清洗,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后,苏云在整理查抄的旧档时,动作忽然一顿。
他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份泛黄的图纸。图纸的材质是上好的绢帛,显然规格极高。
他缓缓展开图纸,瞳孔骤然收缩。
图纸上绘制的,并非亭台楼阁,而是一种结构极其繁复精巧的武器——连发床弩!其机括的复杂程度,齿轮的咬合设计,远超这个时代!
这东西若是造出来,绝对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然而,就在图纸的右下角,却有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笔锋苍劲,力透纸背:
“奇技淫巧,耗费国帑,于国无益,废之。”
在这行批注的下方,盖着一枚私印,印章上的两个字,让苏云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吕夷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