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的铁律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进了黑风寨的每一寸土地。寨门旗杆上,陈贵那颗经过曝晒已经开始萎缩发黑的首级,成了最触目惊心的警示符。刻着《大梁律》首卷的石碑矗立在刑台旁,墨字森然。每日清晨,杜迁都会亲自带领一队士卒,押着所有新入营者(包括新降兵和零星投奔的流民),在石碑前高声诵读律文。那冰冷、不容置疑的条文,混合着寨门悬挂首级的血腥气味,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恐惧和服从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营寨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雷横的鞭子依旧响亮,但更多时候,他只需一个凶狠的眼神,就能让那些新降兵噤若寒蝉。训练场上,偷奸耍滑、敷衍了事的情况锐减,士卒们操练时多了几分刻板却认真的狠劲。就连最桀骜的老卒,路过那面石碑时,也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裴宣深蓝色的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时常出现在营寨各处,那双锐利如鹰隼、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过,足以让任何心怀鬼胎者脊背发凉。
秩序,在血腥的奠基和铁律的框架下,终于艰难地、带着刺骨寒意地建立起来。
孙逊的营帐,成了整个营寨唯一相对宁静的所在。安道全几乎寸步不离,金针渡穴,药石调理,辅以陈登赠予的“九花玉露丸”化解余毒。孙逊的脸色一日日褪去那骇人的青黑,渐渐有了几分人色。左臂的箭伤在安道全的妙手下开始收敛结痂,虽然依旧无力,剧痛却减轻了许多。他能倚着草铺坐起,小口吞咽二丫精心熬制的肉糜米粥,也能在安道全的搀扶下,在营帐内缓慢踱步,活动僵硬的身体。
然而,身体的恢复并未带来丝毫轻松。胸腹间如同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那是剧毒侵蚀后残留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曳感。更沉重的是心头的压力。裴宣那日冰冷清晰的战略分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陈登的秘图如同烫手的山芋,樊瑞的威胁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还有那如同巨兽蛰伏在东南方向的广陵连环寨和下邳城……所有的一切,都逼迫着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积蓄实力!
“安神医……我……还需多久?”孙逊喘着气,靠在草铺上,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仅仅是刚才在安道全搀扶下走了十几步,就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安道全收回搭在孙逊腕上的手指,眉头微蹙:“哥哥体内余毒已清十之七八,外伤亦无大碍。然此番毒伤霸道,深入骨髓血脉,耗损本源过剧。加之此前箭伤未愈便连番征战劳顿,已是元气大亏,如油尽之灯。非猛药可速愈,需徐徐图之,静心调养,辅以食补,少则两月,多则……”
“两月?!”孙逊的心猛地一沉!太久了!芒砀山的樊瑞会给他两个月吗?陈登的耐心会有多久?他等不起!
“可有……其他法子?”孙逊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锐芒。
安道全沉吟片刻,缓缓道:“若得百年老参、成形首乌等大补元气之物,或可缩短时日。然此等天材地宝,乱世之中,价比黄金,更兼有价无市……”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黑风寨的境况,哪里寻这等宝物?
孙逊沉默地闭上眼。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时间!他需要时间!可时间偏偏是他最缺乏的东西!
就在这时,营帐门帘被轻轻掀开。时迁那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忧虑的古怪神色。
“哥哥!安神医!”时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神秘,“有……有发现!是关于芒砀山那妖道的!”
孙逊猛地睁开眼:“说!”
时迁舔了舔嘴唇,小眼睛闪烁着精光:“自那夜樊瑞用妖雾攻寨被破,小弟总觉得芒砀山那边太过安静,心里不踏实。就加派了几个最机灵的崽子,日夜盯着芒砀山的动静,尤其是后山那片‘鬼见愁’断崖附近。”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就在昨日,一个崽子在断崖下那片被戴宗兄弟炸过的乱石堆里……捡到了这个!”时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包,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块灰白色、棱角分明、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表面粗糙,散发着一种刺鼻的、类似硝石的气味。其中一块较大的石头上,还沾着一些黑褐色的、已经干涸凝固的粘稠物质,同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硝石!还有……樊瑞那鼎里熬炼的妖物残渣!”安道全一眼就认了出来,脸色微变。
“对!”时迁用力点头,“那崽子说,石堆下面似乎还有更多!他不敢多待,只捡了这几块就赶紧回来了!他还闻到一股……一股很淡很淡的焦糊味,像是……像是火药味?但又不完全像……”时迁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
“火药?”孙逊的眉头猛地一挑!这个时代,火药还只是方士炼丹偶然得到的“副产品”,威力有限,应用极少。樊瑞的“妖雾”、“鬼火”、“迷魂烟”,其原理裴宣和李俊早已点破,不过是硝石硫磺混合药粉制造的障眼法。但这“火药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孙逊的脑海!樊瑞的邪阵,那些爆炸的威力确实不大,但声响惊人,白烟障目……如果……如果樊瑞并非仅仅满足于制造迷烟?如果他也在摸索……摸索如何让硝石硫磺爆发出真正的毁灭力量?
一股寒意顺着孙逊的脊椎爬升!如果让樊瑞掌握了真正的火药配方,甚至只是威力更大的爆炸物……那后果不堪设想!芒砀山将成为一座真正的、难以攻克的死亡堡垒!他“孙字营”东出的道路,将被彻底堵死!
“东西呢?捡到的东西在哪里?”孙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就在外面!小弟让那崽子守着!”时迁连忙道。
“快!拿进来!”孙逊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很快,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划痕、神情紧张的小卒被带了进来,手里捧着那个破布包。
孙逊示意安道全接过布包。安道全仔细检查着那几块硝石和沾着粘稠物的石头,又凑近闻了闻那焦糊味,眉头越皱越紧:“硝石纯度尚可……这粘稠物……确是硫磺混合了某种骨粉和药渣……这焦糊味……古怪!像是硝石和硫磺被猛烈灼烧后未能充分爆燃的残留……但又有些不同……”
就在这时——
嗡——!
一种奇异的、带着沉闷震动感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营帐外响起!不同于之前召唤时的清越,这次的声音更加低沉、厚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
紧接着,一道极其凝练、带着灼热气息和硫磺硝石般刺鼻味道的暗红色光柱,如同从地底喷涌的熔岩,骤然穿透营帐的顶部,垂直贯下!瞬间照亮了幽暗的营帐!
光影在红光中心急速凝聚!一个身影踏着灼热的烟尘而来!
来人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敦实,穿着一身沾满油污和烟灰的、洗得发白的褐色短打劲装,双臂粗壮,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他面容朴实,如同常年劳作的工匠,颧骨微高,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如同百宝箱般的藤条箱,箱子外面挂着锤子、钳子、凿子、大小不一的钻头等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腰间还别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柄铜锤和一个皮质的、鼓鼓囊囊的褡裢。
他身影凝实的刹那,鼻翼猛地抽动了几下!那双原本有些木讷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炽热光芒!他死死盯住了安道全手中那个破布包,以及包里的硝石和粘稠物!
“硝石!上好的硝石!还有……硫磺!骨粉!炭末?!”他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甚至无视了营帐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几步冲到安道全面前,一把夺过那个破布包,如同捧着绝世美人般,将脸几乎埋了进去,贪婪地嗅闻着!
“妙!妙啊!这比例……这杂质……这焦糊味……是爆燃!是未完成的爆燃!”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如同炼金术士般的火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谁?!是谁在用硝石硫磺做这个?!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扫过营帐内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靠坐在草铺上、脸色苍白的孙逊身上。他那张工匠般朴实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狂热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金钱豹子汤隆!见过首领!”
“首领!带我去找那个人!找到他!我能让这石头——炸开山!”
汤隆那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质问,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营帐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孙逊靠在草铺上,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油污、烟灰和硫磺硝石混合气味的敦实汉子,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执着火焰,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名为“机遇”的激流所取代!
“金钱豹子……汤隆……”孙逊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被剧毒淬炼后的锐利,“你要找的人……在芒砀山!”
“芒砀山?”汤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更加炽热的光芒!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个破布包,粗糙的手指用力摩擦着里面硝石的棱角,仿佛在确认这触手可及的真实。“芒砀山……好!好地方!”他喃喃着,如同一个痴迷的赌徒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安神医!把东西都给他!”孙逊果断下令。
安道全立刻将时迁手下捡来的硝石样本、沾有硫磺骨粉粘稠物的石块,以及那几缕带有焦糊怪味的布条,全部推到汤隆面前。
汤隆如同饿狼扑食,一把将所有东西拢到自己脚下。他蹲下身,完全不顾营帐地面的污秽,将那些硝石、石块、布条一件件摊开,粗糙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摩挲、掂量、甚至用牙齿轻轻啃咬硝石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时而将石块凑到鼻尖,贪婪地嗅闻那硫磺骨粉的混合怪味,时而拿起那几缕带有焦糊味的布条,对着营帐顶透下的微光仔细观察上面的残留物。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快速,充满了旁人难以理解的术语和推断:“……硝六成……硫两成半……炭末……不对!这炭末是松木灰?杂质太多!难怪只冒烟不炸……这比例……这火候……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焦糊……发黑……有结块……是闷烧!火候不够!受潮了?还是混了不该混的东西?”
“……芒砀山……有矿!一定有矿!这硝石成色……是上好的墙硝!量大!管够!”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化为实质,死死盯住孙逊:“首领!芒砀山那人……是个蠢材!空有宝山而不自知!他在糟蹋好东西!这些硝石硫磺,若落在俺汤隆手里……嘿嘿!”他发出一阵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笑声,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俺能让它开山裂石!能让它轰塌城墙!能让它……变成咱们手里最锋利的刀!”
开山裂石!轰塌城墙!
汤隆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孙逊耳边炸响!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超越时代的武器被如此赤裸裸地点破,依旧让他心脏狂跳!如果……如果汤隆真能掌握这种力量……芒砀山不再是障碍,而是将成为“孙字营”撬动整个战局的支点!樊瑞那点装神弄鬼的邪阵,在真正的毁灭力量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你需要什么?”孙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巨大诱惑和机遇冲击后的本能反应。
“地方!人手!材料!”汤隆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找个背风、远离营寨人群的地方!最好是山洞或者石屋!坚固!安全!”
“人手!十个!不,二十个!要身强力壮,手脚麻利,嘴巴严实!最好……最好懂点打铁或者石匠活的!”
“材料!大量的硝石!越多越好!还有硫磺!木炭!要最好的柳木炭!研磨要细!铁匠炉!风箱!大铁锅!石臼!筛子!还有……”他一口气报出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和材料清单,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最关键!要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俺在干什么!尤其是芒砀山那个蠢材!”
“好!”孙逊没有丝毫犹豫,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坐直,“时迁!”
“在!”时迁立刻应声。
“立刻去办!按汤隆兄弟的要求!寨子后山,我记得有个废弃的采石洞!位置隐蔽!立刻带人去清理出来!所需人手、工具、材料,由你亲自挑选、亲自押送!名单报给裴先生备案!但有泄密者——”孙逊眼中寒光一闪,“依《大梁律》通敌论处!斩立决!枭首示众!”
“是!”时迁瘦小的身体一挺,小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使命感!他知道,自己接触到了营寨最核心、最要命的秘密!
“雷横!”孙逊的目光转向如同凶神般守在门口的雷横。
“在!”雷横独眼凶光爆射。
“守备营!抽调一队精锐!日夜轮班!封锁后山采石洞区域!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擅闯者——杀无赦!”
“明白!”雷横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守护秘密,他最擅长!
“杜迁!”
“在!”杜迁沉声应道。
“全力配合汤隆兄弟!营中匠作坊,所有资源优先供应!人手不够,从降兵和流民中挑选身强力壮、背景清白的补充!告诉匠作头目赵老汉,一切听汤隆兄弟调遣!若有半分懈怠——严惩不贷!”
“得令!”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将汤隆和他的“秘密”牢牢锁进了黑风寨的心脏深处,也套上了裴宣律法的冰冷枷锁。
汤隆对此毫不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硝石和硫磺上,如同守财奴看着自己的金币。他迫不及待地抓起几块硝石和那沾着粘稠物的石头,对着孙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首领!事不宜迟!俺这就去那石洞!早点把这‘开山雷’弄出来,早点轰了那芒砀山的鸟窝!”说完,他竟不再看任何人,背起他那巨大的藤条工具百宝箱,抱起地上的“宝贝”,招呼着时迁,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营帐!
看着汤隆那火急火燎、仿佛屁股着了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营帐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和汤隆身上浓烈的油污烟火气。
安道全看着孙逊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眉头微蹙,低声道:“哥哥,此物……太过凶险。汤隆兄弟性情……似乎也有些……偏执。一旦失控,恐伤及自身,祸及营寨啊。”作为医者,他本能地对这种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感到不安。
孙逊靠在草铺上,缓缓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压制着体内翻涌的气血和那被剧毒侵蚀后的阵阵虚弱。他何尝不知火药的凶险?汤隆那近乎狂热的偏执也让他隐隐有些担忧。但……
“乱世争鼎……如履薄冰……”孙逊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冰冷,“芒砀山是毒刺……陈登是猛虎……下邳城是龙潭……没有霹雳手段……拿什么去争?”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安道全担忧的脸,又望向营帐外隐约可见的裴宣律法石碑的方向,“汤隆……是刀!一把可能伤己……但更能斩敌的刀!裴先生的律法……就是握刀的柄!只要柄在手中……刀再利……也得听令!”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看着掌心那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