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车骑将军府。这里曾是吕布寻欢作乐的巢穴,如今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檀香混着墨香,取代了酒气和脂粉味。巨大的沙盘占据厅堂中央,山川河流纤毫毕现,插着密密麻麻、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诸葛亮伏在巨大的案几上,青袍的袖口沾着几点墨迹。他正对着几份摊开的卷宗,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地名间快速滑动,眉头紧锁。案头堆叠着更高的文牍,如同随时会倾覆的小山。他身边,朱武、吴用等几位军师同样神色凝重,低声交换着意见,算筹碰撞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邺城粮仓存粮,至多支撑三月。”
“幽州突骑新军,马匹甲胄尚缺三成。”
“凌振报,改良‘火龙出水’弩炮已试制二十具,然铁料不足…”
“兖州流民,昨日又增两千,皆言曹操为备军粮,强征口粮至五成…”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厅堂压抑的空气中。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徐州新得,根基未稳,曹操如毒蛇在侧,江东虎视眈眈,幽州边境鲜卑异动…千头万绪,处处掣肘。
厅堂角落,刘备垂手肃立。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青色布袍,依旧没有任何标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几日不见,他瘦了些,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炼过的精铁,沉静中蕴藏着某种锐利的光芒。他默默听着军师们的讨论,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代表兖州、豫州、荆州的区域,最终落在那座代表邺城的小小模型上。
“主公到!”
唱名声打破沉寂。玄色王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孙逊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沙盘,没有看卷宗,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直接落在角落肃立的刘备身上。
厅内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孙逊走到主位前,没有落座。他解下腰间那柄名为“止戈”的无鞘短剑,随手搁在案几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剑身黯淡无光,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寒意。
“玄德公,”孙逊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厅内所有杂音,“徐州初定,百废待兴,尤以沛县为甚。流民如潮,田亩荒芜,豪强盘踞,堤防溃败…此皆乱世疮痍。”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刘备,“若使君掌荆州,当如何施为?是挥仁剑诛豪强,夺其田亩以活万民?抑或行怀柔,先抚流民,徐图后计?”
问题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却又直指核心!厅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诸葛亮抬起眼,朱武捻须的手停在半空,吴用的羽扇也忘了摇动。这问题太狠!太刁!荆州刘表,名义上还是汉室宗亲,刘备的族兄!孙逊这是在逼刘备表态!是在逼他亲手斩断与过去的所有羁绊!更是在逼他选择一条注定血雨腥风的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刘备身上。
刘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孙逊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厅堂里落针可闻,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荆州…刘景升…宗族血脉…仁德之名…这些曾经沉重的枷锁,此刻却像风化的岩石,在沛县河堤的泥泞、在流民捧着热粥的泪眼、在匠营坊熔炉的烈焰、在冰冷“仁”字碑的触感面前,变得如此苍白脆弱。
他眼前闪过王吏克扣口粮时那副贪婪嘴脸,闪过陈珪被拖上断头台时抖如筛糠的丑态,闪过那些豪强地契上密密麻麻的、浸透着佃户血泪的名字!这些蛀虫,吸食着民脂民膏,在乱世的尸骸上筑起自己的安乐窝!他们的田地,是用白骨铺就!他们的粮仓,是用饿殍填满!
一股灼热的岩浆,混合着沛县堤坝上那捣粥的决绝、混着目睹“刘善人”称呼时的复杂、混着张飞苦役背影带来的刺痛,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犹豫、所有顾虑、所有属于“刘皇叔”的优柔!
他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踏碎了过往的幻影!布鞋踩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回禀主公!”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往日那种温和的谦逊,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嘶哑,如同出鞘的锈剑在石上摩擦,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砸出来:
“当此乱世,怀柔缓图——便是纵容!”
“便是坐视豪强继续敲骨吸髓!坐视流民冻饿沟渠!”
“便是以万民膏血——饲虎狼!”
他猛地抬手,指向厅堂之外,指向沛县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压在万民头上的大山狠狠撕碎:
“豪强不诛!田亩难清!流民无依!”
“诛一豪强!夺其田,散其粮,毁其坞堡——可活万人!可安一乡!可稳一地!”
“此非好杀!此乃——”
刘备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仁者之剑!当饮血开锋!!!”
轰!
如同惊雷在厅堂内炸开!
诸葛亮眼中精光爆射!朱武捻断了一根胡须!吴用的羽扇僵在半空!臧霸、太史慈等武将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味的“仁道”宣言震得心神激荡!
仁者之剑…当饮血开锋!
这八个字,带着沛县河堤的泥土味,带着“止戈碑”的金属腥气,带着沛县豪强被抄家时的哭嚎,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宣告了刘备的彻底皈依!
孙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刘备进入邺城以来的第一丝表情。那不是赞许,不是欣慰,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锐利和了然。他深邃的目光在刘备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穿透皮相,看清那灵魂深处燃烧的火焰。
他不再看刘备,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向厅堂之外,那高耸的、青黑色的“止戈碑”方向。他缓步走到案几前,拿起那柄名为“止戈”的短剑。
剑身依旧黯淡,却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召唤,无声地吞吐着寒气。
孙逊托着短剑,一步步走向肃立厅中、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的刘备。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
他走到刘备面前,停下。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没有言语。孙逊伸出手,将那柄冰冷的、代表着生杀予夺权柄的“止戈”短剑,缓缓地、郑重地放在了刘备微微摊开的双手之上!
剑身触手冰凉刺骨,那沉甸甸的分量,不仅仅是精钢的重量,更是徐州百万生民的生死存亡!是“仁者之剑”开锋的许可!
“非授刘备。”
孙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宣告天下般的磅礴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厅堂:
“乃托付——徐州百万生民活路!”
轰隆!
这八个字,比刚才刘备的咆哮更具力量!如同泰山压顶,狠狠砸在刘备的心头!他只觉得双手猛地一沉,那冰冷的剑柄仿佛要烙进他的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酸楚、震撼、重压、还有一股被彻底托付、终于找到归宿的狂喜与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再也无法支撑那挺直的脊梁!
双腿一软!
扑通!
刘备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发出沉闷的、令人心颤的撞击声!
“臣…刘备…”他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巨大的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泪水混合着屈辱、激动与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身下的青砖:
“领命——!!!”
“大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厅堂死寂的空气!
张飞!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一身泥浆早已干涸板结,如同披着一层灰褐色的硬壳,脸上、手臂上布满了搬运重物留下的擦伤和淤青,左肋那道旧伤崩裂,渗出的血渍将粗布短褂染红了一片。他显然刚从河堤苦役中挣脱,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正撞见这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自己顶天立地的大哥!那个桃园结义、发誓匡扶汉室的大哥!那个他张翼德拼了命也要追随的大哥!此刻,竟像一个卑微的奴仆,跪在那个姓孙的面前!额头磕地!双手捧着对方的剑!涕泪横流地喊着“领命”?!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巨大屈辱、背叛感和狂暴怒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张飞仅存的理智!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嗡鸣作响!新野城破的惨烈,兄弟失散的煎熬,河堤上扛着巨木的耻辱,所有积压的怒火和委屈,在这一刻轰然爆炸!
“啊——!!!”张飞发出非人的咆哮,须发戟张,铜铃大眼中血丝密布,如同疯魔!他根本无视了厅内众多将领和军师,眼中只剩下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和那个持剑的孙逊!
“刘备!你起来!!”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破锣,充满了绝望和愤怒,“你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怎么能跪这乱臣贼子?!怎么能给他当狗?!!”
他像一头失控的蛮牛,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朝着跪在地上的刘备猛冲过去!蒲扇般的大手伸出,就要去抓刘备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翼德!不得放肆!”关羽的厉喝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他离得最近,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拦住张飞。
但张飞此刻的暴怒,岂是关羽能轻易拦住的?他猛地一甩胳膊,巨大的力量竟将猝不及防的关羽撞得一个趔趄!关羽肋下的伤口被牵动,剧痛传来,闷哼一声,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张飞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大手即将抓住刘备衣领的瞬间!
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闪出!
快!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有一道凝聚到极致的寒光!如同惊鸿乍现!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撕裂皮革的声音响起。
张飞那前伸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右手手腕处,猛地爆开一蓬细密的血花!
一根细长、冰冷的银簪,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他的腕骨!簪尾犹自颤动,带出一串细小的血珠!
剧痛!钻心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张飞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根突兀的、闪着寒光的银簪,看着那汩汩涌出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
出手的,是貂蝉!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孙逊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宫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残留着一丝出手后的冰冷余韵。她纤细的手指间,还拈着一根一模一样的备用银簪。
“再近一步,”貂蝉的声音清冷如同冰泉,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杀意,“断的便是咽喉。”
张飞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貂蝉,又猛地转向依旧跪伏在地、似乎对外界一切毫无所觉的刘备,再看向负手而立、眼神冰冷漠然的孙逊…巨大的屈辱、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好…好…好!”张飞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悲愤和疯狂!他猛地拔出腕骨上那根染血的银簪,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鲜血顺着他的手腕狂涌而下,滴落在青砖上,如同点点红梅。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撞开挡路的关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厅堂!沉重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狂暴的怒气,迅速消失在将军府外的寒风之中。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张飞留下的那滩刺目的血迹,和他那绝望的咆哮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