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滩血迹,最终落回依旧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青砖的刘备身上。刘备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膀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低不可闻,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冰冷的砖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起来吧。”孙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同寒潭之水。
刘备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一片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见,甚至渗出了血丝。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泥土和血污,狼狈不堪。但他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泪水洗过一般,异常明亮、清澈,里面所有的迷茫、挣扎、犹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双手依旧紧紧捧着那柄名为“止戈”的短剑,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也如同捧着唯一的救赎。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布袍的下摆,已被膝盖处的青砖磨破。
孙逊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到了沛县河堤上那个捣粥的身影,看到了他面对流民时眼中的悲悯,也看到了他喊出“诛一豪强活万人”时的疯狂与清醒。
“赵云。”孙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末将在!”一身银甲白袍的赵云应声出列,抱拳行礼。他俊朗的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但眼神沉静如渊,沂水河畔的浴血和官学外的顿悟,已将他锻造成一柄真正内敛而致命的枪锋。
“着你领本部精锐,”孙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组建‘白马义从’新军!兵员,从徐州流民青壮及北地良家子中择优选拔!林冲!”
“末将在!”林冲踏前一步,身姿挺拔如枪。
“将幽州突骑训练之法,倾囊相授!孤要这支‘白马义从’——成为仁者之矛!最利之矛!”
“诺!”林冲与赵云同时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两人目光交汇,一种属于顶尖武人的默契和惺惺相惜在无声中传递。
孙逊最后看向刚刚站起、捧着“止戈”剑、脸上泪痕未干的刘备,目光深沉:
“徐州牧印信,置于止戈碑前。如何挥动此剑,开此活路——”
“玄德公,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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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城楼,残阳如血。
风卷着焦糊味和未散尽的血腥气,吹动着城头新插上的“止戈”大旗。旗是新的,但城楼垛口上,暗褐色的血迹却如同丑陋的伤疤,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残酷的清洗。
城楼下,巨大的空地上,黑压压挤满了人。下邳的百姓,周边乡镇赶来的农人,更多的是衣衫褴褛、眼中带着惊惧与期盼的流民。空地中央,堆积着小山般的木箱、竹筐和成捆的帛书、木牍——那是刚从城内各大豪强府邸中抄没出来的地契、借据、卖身契!
刘备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他已换上了象征徐州牧身份的深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脸上那狼狈的泪痕早已洗净,额头的淤青被官帽遮住。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冷,如同两块淬火的寒冰。他腰间,悬着那柄名为“止戈”的无鞘短剑。
他手中没有拿象征权力的印绶,而是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台下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有畏惧,有麻木,有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热的期盼!
“下邳父老!流民弟兄!”刘备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沛县河堤上的嘶吼,也非彭城府中的咆哮,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金铁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风声:
“此物!乃何物?!”
他猛地将火把指向台下堆积如山的地契文书,声音陡然拔高:
“是枷锁!是卖身契!是吸食尔等骨血的——阎王账!”
“陈氏、李氏、张氏…尔等豪强!依仗吕布之势,勾结官府,巧取豪夺!强占民田!逼良为奴!利滚利,息滚息!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累累血债,罄竹难书!”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台下几个面无人色、被军士看押着的豪强代表:
“今日!我刘备!奉孙车骑‘止戈’之命!持仁者之剑!代天行诛!”
“判——”
“凡此强取豪夺之田产、屋宅、奴契——”
刘备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律!作!废!”
“焚——!!!”
最后一个“焚”字出口的瞬间,刘备手中的火把,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台下那堆积如山的地契文书!
轰——!
干燥的纸张、竹木遇火即燃!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那代表着无数血泪和压迫的枷锁!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直上云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红了台下每一张被震撼到失语的脸!
“烧了!真的烧了!”
“地契没了!债也没了!”
“老天开眼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哭嚎与欢呼!无数人跪倒在地,朝着那冲天的烈焰疯狂磕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冲刷着脸上的污垢!有人捶打着地面,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对着火光嘶吼着亲人的名字…积压了半生、几代人的屈辱和绝望,在这一把焚尽枷锁的烈火中,得到了彻底的宣泄和释放!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浪潮席卷全场的瞬间!
异变陡生!
“跟他们拼了!抢回地契!”
“杀了刘备!杀光这些泥腿子!”
几声凄厉疯狂的嘶吼,从人群外围的几个角落猛地响起!几十个穿着豪强家丁服饰、手持利刃的彪悍汉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疯狗,红着眼睛,挥舞着刀枪,朝着高台猛扑过来!他们是豪强蓄养的死士!是最后的疯狂反扑!
“保护主公!”臧霸的怒吼如同虎啸!他早已按捺多时,独眼中凶光爆射!腰间长刀瞬间出鞘!
“杀——!!”太史慈反应更快!手中长弓早已引满!弓弦炸响!三支狼牙箭如同夺命寒星,瞬间洞穿三名冲在最前死士的咽喉!
早已埋伏在人群中的河北精锐步卒和臧霸麾下的悍卒,如同出闸的猛虎,从四面八方扑向那些暴起的死士!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怒骂声、兵刃撞击声瞬间压过了狂喜的浪潮!
一场短促而血腥的镇压,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背景下,猝然爆发!
刘备站在高台上,火光映照着他冰冷的侧脸。他腰间的“止戈”短剑,在烈焰的映衬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血色。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下的厮杀,看着那些疯狂的死士被迅速砍翻在地,看着臧霸一刀劈开一个死士的头颅,看着太史慈的箭矢精准地收割着生命。
仁者之剑开锋,岂能不饮血?
当最后一名死士被乱刀砍倒,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台下的狂喜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打断,人群惊恐地后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中却充满了新的恐惧。
刘备缓缓抬起手。
所有的厮杀声瞬间停止。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濒死的呻吟。
他走下高台,踩着粘稠的血泊,走到那片狼藉的战场边缘。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扫过那些惊恐不安的百姓。
“乱世求生,仁者,亦需铁血为刃!”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凡助纣为虐,阻生民活路者——”
“这便是下场!”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止戈”短剑!黯淡的剑锋指向地上那些豪强死士的尸骸,在火光和血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残酷而冰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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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车骑将军府书房。
烛火摇曳。孙逊负手立于巨大的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窗纸上,映着他挺拔如枪的身影。身后,诸葛亮的声音平静地汇报着徐州传回的最新讯息。
“刘备已在下邳当众焚毁豪强地契,分发田亩于流民。”
“陈、李、张等七家豪强聚死士作乱,被臧霸、太史慈率军镇压,当场格杀三百余,余者尽数下狱,家产抄没充公。”
“沛县河堤缺口已合拢,春汛无忧。”
“张飞…自那日冲撞主公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水米不进。云长正在劝解。”
孙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窗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
“报——!荆州八百里加急!”一个传令兵几乎是扑倒在书房门外,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
诸葛亮快步上前,接过那份染着风尘、贴着三根染血雉羽的紧急军报,展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荆州牧刘表长子刘琦…昨夜于襄阳城外画舫中…暴毙!尸体…今晨浮于江面!蔡瑁、张允已封锁江面,水军战船云集!荆州使者…正在府外…泣血求见!”
孙逊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刘琦暴毙”四字时,骤然收缩!如同寒潭中投入巨石!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窗外呜咽的寒风,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血腥气。
刘琦…暴毙…浮尸江面…
蔡瑁封锁江面…
荆州使者泣血求见…
曹操的毒牙,郭嘉的毒计,终于…咬向了荆州!咬向了这盘天下棋局中,另一块至关重要的腹地!
孙逊的目光,越过诸葛亮,越过那封染血的军报,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看到了长江上那漂浮的尸身,看到了荆州水军森然的战船,看到了使者脸上绝望的泪水,更看到了…那隐藏在滔天巨浪之后的,一双冰冷、残忍、布满血丝的——枭雄之眼!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最终落在那柄名为“止戈”的短剑剑鞘上。
冰冷的触感传来。
窗外,寒风更劲,卷起漫天枯叶,仿佛预示着即将席卷荆襄大地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