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
他猛地转身,深邃如渊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心神剧震的刘备身上:
“当由持‘仁者之剑’者——”
“以血!以火!以——”
“万民之力!”
“为孤——”
“踏!平!!!”
最后一个“平”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席卷天下的铁血意志,轰然炸响!震得烛火狂舞!震得人心胆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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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营房。低矮、潮湿,弥漫着劣质酒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狂暴气息。
张飞背对着门,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干涸泥浆和暗红血渍的粗布短褂,左肋伤口崩裂的疼痛早已麻木。脚边,散落着几个被捏扁的空酒囊。他低着头,乱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咬的腮帮子和微微起伏的、如同困兽般的沉重呼吸。
关羽坐在他对面的一张破木凳上,银甲未卸,青龙刀倚在墙边。他丹凤眼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手抚长髯,试图寻找劝解的言辞,却觉得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亲眼目睹了大哥在彭城府中跪地领命的瞬间,也理解三弟那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怒火与绝望。这心结,非言语能解。
“三弟…”关羽的声音带着沙哑,“大哥他…”
“别跟俺提他!”张飞猛地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头也不抬,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俺没那个跪着给人当狗的大哥!”
“翼德!”关羽加重了语气,“你可知大哥在沛县做了什么?他…”
“俺管他做什么!”张飞猛地抬头,乱发下那双铜铃大眼布满骇人的血丝,里面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遗弃的疯狂,“他跪了!给那姓孙的跪了!捧着人家的剑!涕泪横流!他…他把咱桃园结义的义气!把咱兄弟半辈子挣下的脸面!都…都扔在地上让人踩!!!”
吼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这个顶天立地、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猛将,此刻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关羽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他知道,张飞看似莽撞,实则重情重义如烈火。刘备那一跪,跪碎的不是他自己,更是张飞心中那座名为“忠义”和“兄弟”的神坛!
“大哥…有他的苦衷…”关羽艰涩地开口,却发现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那一幕,同样深深刺痛了他。
“苦衷?!”张飞猛地站起来,巨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他指着关羽,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二哥!连你也向着他说话?!他的苦衷就是给人当狗?!就是让咱们兄弟都变成那姓孙的看门狗?!俺张翼德——宁死!也不受这鸟气!”
他越说越怒,胸中那股邪火无处发泄,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破桌子!哗啦一声,桌上的粗陶碗碎了一地!
就在这时!
营房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被一只沾满泥点、带着厚茧的手,缓缓推开。
刘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官袍,依旧是那身靛青色的粗布旧袍,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束着,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和深深的疲惫。他手里没有印信,没有佩剑,只提着一个用厚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陶瓮。
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越过被踹翻的桌子,越过关羽担忧的脸,最终落在那如同受伤猛兽般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狂暴怒气的张飞身上。
“翼德。”刘备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张飞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雷击中!他没有回头,但宽阔的后背瞬间绷紧,肌肉虬结贲张,如同拉满的硬弓!一股更加强烈的屈辱和怒火直冲头顶!他来了!他还有脸来?!
“滚!”张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刘备仿佛没听见。他提着陶瓮,一步步走进这充满酒气和怒火的营房。脚步踩在碎裂的陶片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被踹翻的桌子旁,蹲下身,将陶瓮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动作缓慢,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关羽看着大哥那沉默而卑微的举动,心头酸楚难言。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刘备一个眼神制止。
张飞依旧背对着,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能听到身后那收拾碎片的窸窣声,能感受到那股沉默而固执的气息。这比任何斥责和解释都更让他难受!他宁愿大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甚至拔剑相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做错事的老仆,卑微地收拾他发泄后的残局!
“你…你滚啊!”张飞猛地转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蹲在地上的刘备,声音嘶哑而狂暴,“别在这装可怜!俺不吃这套!”
刘备停下了收拾的动作。他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抬起头。额角那道被青砖磕出的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三弟,”刘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大哥…不是来装可怜。”
他伸出手,指向地上那个厚布包裹的陶瓮:
“沛县西郊,河堤合龙那晚。”
“那些跟着咱们日夜不休、在冷水里泡、在泥里滚的流民弟兄…熬了一锅粥。”
“粟米不多,掺了野菜,熬得稀烂。”
“他们说…这第一碗…得给‘刘善人’。”
“大哥…没喝。”
“给你…带回来了。”
张飞如遭雷击!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个不起眼的陶瓮!沛县河堤!冷水!泥泞!那些面黄肌瘦、却咬着牙跟他一起扛石头的流民!那碗稀烂的、掺着野菜的粟米粥…“刘善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委屈、茫然和某种被强行唤醒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由屈辱和愤怒筑起的高墙!
“大哥…”张飞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铜铃大眼中的血丝被汹涌而出的泪水瞬间淹没!他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对着刘备,而是对着那个装着稀粥的陶瓮,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悔恨和一种终于找到宣泄口的释然!
“俺…俺不是怪你…俺是…俺是憋屈啊大哥!憋屈!!”张飞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冰冷的地面,涕泪横流,“俺…俺就想跟着你…堂堂正正…干一番大事…不想…不想给人当狗啊大哥…呜呜呜…”
刘备缓缓站起身,走到跪地痛哭的张飞身边。他没有去扶,只是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张飞那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
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张飞的哭声猛地一滞。
“三弟,”刘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沧桑与力量,“站起来。”
“咱们兄弟的路——”
“还长。”
“这乱世——”
“还等着咱们的刀——”
“去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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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车骑将军府校场。寒风凛冽,卷动旌旗。
一片肃杀之气中,三千健儿列队而立!他们大多年轻,脸上带着风霜与坚毅,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锐利逼人!他们身上的皮甲半新,手中的长矛雪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人胯下,皆是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北地良驹!三千白马!如同汇聚成一片耀眼的雪原!
赵云一身亮银锁子甲,外罩素白战袍,手持亮银枪,立于阵前。他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脸上带着风霜打磨后的沉静。沂水河畔的浴血,官学窗外的顿悟,已将他锻造成一柄真正内敛而致命的枪锋。他身后,是同样精神抖擞、眼神锐利的燕云十八骑亲卫。
林冲缓步走到赵云身侧。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布战袍,如同沉默的标枪。他手中没有持枪,只托着一卷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皮质卷轴。
“子龙将军,”林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云和前排军士耳中,“此乃幽州突骑训练之法精要。非只骑射冲阵,更重小队配合,斥候穿插,山地奔袭,雪原猎杀。其精髓,在于‘如臂使指,动若雷霆’八字。”
他展开卷轴,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阵图、符号和注解,显然是多年心血所凝。
“此卷,赠予将军。”林冲将卷轴郑重地递向赵云,目光中带着一种属于顶尖武人的认可与托付:“主公言:仁者之矛——当最利!”
赵云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轴。皮质冰凉,却仿佛蕴含着北疆风雪的铁血与力量。他抬头,迎上林冲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看到了里面的期许与信任。
“谢林将军!”赵云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云必不负主公所托!不负林将军所赠!此‘白马义从’——必为仁者最利之矛!荡平荆棘,护我生民活路!”
“荡平荆棘!护我活路!”三千白马义从齐声怒吼!声浪如同雪原上的狂飙,席卷整个校场!三千柄雪亮的长矛直指苍穹,寒光刺破邺城沉沉的暮色!
林冲看着这片由自己心血浇灌、即将破茧而出的锐利之矛,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欣慰的笑意。他最后看了一眼赵云,微微颔首,转身,青袍飘动,如同融入暮色的孤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校场。将这孕育着新生的锋芒,彻底交给了属于它的主人。
赵云紧握卷轴,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雪白的钢铁洪流,最终投向南方那片烽火连天的土地。丹凤眼中,那属于绝世猛将的锋芒与仁者济世的信念,如同冰与火,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仁者之矛——
已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