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站残骸的轮廓在身后逐渐模糊,像一座沉入黑暗汪洋的墓碑。
吴涯站在队伍最前方,最后一次回望那片曾经是家园的废墟。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微粒,在诡异的紫色天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风里传来腐烂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更原始的东西——那是活着的污染,是这个世界呼吸时的喘息。
“都检查过了吗?”他的声音嘶哑,比三天前低沉了许多。
“食物够支撑两周,水净化装置正常,武器...只剩三把还能正常使用的辐射步枪。”回答的是老陈,观测站的原守卫队长。他左臂的绷带下,黑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手肘,但他没提这件事。
队伍只有七个人了。三十四人的观测站,在“那次爆发”中只剩下这些幸存者。
琉璃从废墟边缘走来,她的脚步轻盈得不像是在行走,更像是在污染的土地上漂浮。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淡金色的微光,那是污染刺激下产生的变化——或者说,觉醒。
“东方三十公里外,有大规模畸变体活动的痕迹。”她说,声音平静得让人不安,“它们...在朝某个方向移动,像是被召唤。”
吴涯点头。他注意到琉璃手中握着一块东西——那是从观测站深处挖掘出的未知晶体,原本是纯净的白色,现在却呈现诡异的紫黑色,核心处又有一点微光在搏动,如同心跳。
“地图。”吴涯伸出手。
小余——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才十七岁——急忙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用防水布包裹的地图。地图上标记着五个可能的避难所,但其中三个已经被打上了血红色的叉。
“北方的‘铁穹避难所’,三个月前失去联系。”小余的声音颤抖。
“西边的‘新生绿洲’,根据最后接收的信号,已经被植物型畸变体完全覆盖。”老陈补充。
琉璃的手指落在地图上一个标记模糊的区域:“这里。古代隔离研究所的遗迹。传说在污染爆发前,那里是研究‘异常现象’的最高机密机构。”
“传说?”队伍里唯一的科研人员,苏文博士推了推破碎的眼镜,“我们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不是神话。”
“博士,在观测站地下室发现的日志,提到了这个地方。”琉璃平静回应,“而且,我的...感应告诉我,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的‘感应’?”苏文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情绪,“你的‘感应’也告诉我们观测站是安全的,结果呢?”
气氛骤然凝固。
吴涯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灼痛——那些黑色纹路又在蔓延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够了。决定已经做了,我们要去隔离研究所。”
“为什么?”苏文突然爆发,“就因为你和她的‘特殊体质’?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你身体里那些纹路是什么,不知道她的眼睛为什么能在黑暗中视物,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感知’污染!也许你们本身就是——”
“够了。”这次说话的是老陈,他的手按在了枪柄上,动作细微但明确。
苏文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他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认同,只有疲惫的戒备。他意识到,在这个七人小队里,自己已经成了少数派。
不,更准确地说,这个小队已经以吴涯和琉璃为核心重组了。不是在会议桌上选举的,而是在生死边缘自然形成的。当观测站的防御墙倒塌,是吴涯用身体挡住涌进来的低等畸变体,为其他人争取了逃生的三分钟。当浓雾般的孢子污染在通风系统中弥漫,是琉璃指引大家找到了唯一未被污染的紧急通道。
牺牲、怀疑、恐惧——这些情绪在死亡面前被熔炼成一种更坚韧但也更沉默的东西。他们仍然彼此戒备,但学会了在死亡威胁下协同作战。他们不再问太多问题,因为有些答案可能比问题本身更可怕。
“举行仪式吧。”琉璃轻声说,“然后我们出发。”
没有神职人员,没有标准流程。七个人站成一排,面对着观测站的方向。每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样小物件——身份牌、家人的照片、一本破旧的书——放在地上。这些都是从废墟中勉强抢救出来的,来自已逝者的遗物。
吴涯放下的是一枚生锈的怀表,表盖内侧有一张小小的合影——他自己,还有一个笑容灿烂的女人。女人在污染爆发的第一年就变成了他们必须亲手清除的东西之一。他盯着怀表看了三秒,然后站起身。
“我们不为复仇而行。”吴涯的声音在风中传播,不高,但每个人都听清了,“不为恢复旧世界——那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前进,是为了理解正在发生什么,然后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甚至可能与污染共存?”苏文低声说,语气复杂。
吴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右手,慢慢卷起衣袖。手臂上,黑色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是有生命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血管。在特定光线下,这些纹路似乎在微微蠕动。
“完全消除污染已经不可能了。”吴涯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臂,“污染不只是外来的东西。它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但如果我们必须与它共存,那么至少...要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琉璃走到他身边,那块紫黑色晶体在她手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当她靠近时,吴涯手臂上的黑色纹路似乎平静了一些,蠕动减缓了。
“我的血脉...或者说体质,对污染有某种反应。”琉璃第一次主动谈起这个话题,“在观测站最深处,我找到了一些记录。我的祖先可能参与过对‘污染源’的早期研究。我不是免疫,而是...亲和。”
“这意味着什么?”小余小心翼翼地问。
“意味着我可能是个炸弹,也可能是一把钥匙。”琉璃平静地说,“在隔离研究所,也许我能找到答案。”
老陈吐出一口浊气:“说这些都没用。我们只有一条路:向前走。在这里停留越久,被那些东西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说得对。吴涯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遗物堆,然后转身。
“出发。保持沉默,保持警惕。琉璃在前方探路,老陈断后,其他人保持队形。如果遇到无法对抗的威胁...按c计划执行。”
c计划——分散逃跑,能活一个是一个。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没有人反对。现实主义的残酷,是他们学会的第一课。
队伍开始移动,踏上了被污染彻底改变的土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海绵状的有机质,踩上去会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扭曲的树木伸展着类似骨骼的枝干,树皮上长满了眼睛状的斑点,有些“眼睛”还会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动。
天空是永恒的黄昏色调,紫红色的云层缓慢旋转,偶尔有闪电划过,却是诡异的绿色。空气中飘浮着发光的孢子,如果吸入过多,肺部会在几小时内纤维化。
吴涯走在队伍中间,分心观察着每个人。小余虽然害怕,但握枪的手很稳,这孩子在三天里长大了十岁。老陈的伤口可能需要再次处理,但他绝不会主动提出。苏文还在生闷气,但至少服从指令。其他两人——前工程师李默和护士张雅——沉默地走着,保存着体力。
而琉璃...她走在最前方,步伐轻盈,手中的晶体像一盏小灯。她的“感知”能力让他们避开了三处高浓度污染区和一群游荡的低等畸变体。但吴涯注意到,每次使用这种能力后,琉璃眼中的金色光芒就会变得更加明显。
五个小时的行进后,他们在一处半塌的建筑废墟中休息。建筑曾是某个前哨站,现在只剩下几堵墙和一个相对完整的地下室入口。
“在这里过夜。”吴涯决定。
地下室比想象中宽敞,最重要的是,相对干净——没有明显的污染痕迹,也没有畸变体活动的迹象。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标语和警示标志,使用的是一种古老的语言。
“这是旧世界的文字。”苏文博士终于提起了点精神,凑近研究,“‘第四隔离区’、‘未经授权禁止进入’、‘生物危害等级:深红’...”他顿了顿,“这里可能就是隔离研究所的外围设施。”
琉璃手中的晶体突然发出更强的光芒,指向地下室深处的一扇密封门。门上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一个被三道弧线贯穿的圆形。
“那是什么?”小余问。
琉璃伸手轻抚那个符号,手指微微颤抖:“这是...我家族的徽记。”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苏文也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
吴涯走到门边,仔细检查。门是某种合金制成的,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然坚固。没有明显的锁或把手,只有那个徽记符号微微凸起。
“你能打开它吗?”吴涯问琉璃。
琉璃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她将手中的晶体贴在徽记上,闭上眼睛。
什么也没发生。
十秒钟。二十秒。
就在大家以为失败时,琉璃手臂上的皮肤突然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与吴涯的黑色纹路相似,但颜色不同,而且更复杂,更像是某种文字或图腾。这些纹路从她的手臂蔓延到手掌,然后通过晶体传导到门上。
徽记亮了起来。不是电子设备的那种光亮,而是某种更柔和、更有机的光,像活物的脉动。
密封门发出低沉的气流声,然后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黑暗的通道。一股陈腐但相对干净的空气涌出,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气味——在污染肆虐的世界里,这几乎是“清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