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宣府城外的校场上,沈川正盯着工匠们校准新式的火炮,腰间佩剑的剑穗还沾着未拭去的沙尘。
收复河套后,他未敢停歇,一面奏请朝廷设立东胜、镇虏等六卫,一面让人将告示抄录千份,往西北诸州府加急递送。
告示上的字迹棱角分明,字字戳中饥民的心窝:“河套沃土千里,设卫屯田,凡至者授田三十亩,给耕牛农具,开垦荒田者,两年不收税。”
消息像野火般掠过赤地千里的西北。
西北旱蝗之灾已持续半年,陕西延绥一带“树皮食尽,发瘗以食”,孩童的啼哭早已稀疏,只剩下老人浑浊的喘息和饿殍身上盘旋的鸦群。
米脂城外的土坡上,周老实正用袖子擦拭女儿阿翠干裂的嘴唇,怀里揣着半块从坟中刨出的腐烂兽骨,这是全家三天来唯一的食物。
当货郎模样的兵卒念完告示,人群里死寂的眼睛突然泛起微光,周老实猛地将骨块塞给阿翠,背起瘫痪的老母亲就往北方走。
“去河套!沈将军给地给粮!”
这句低语成了流民心中的神谕。三日内,米脂、绥德、延安等地的流民陆续动身,起初是零星几队,很快便汇成连绵数十里的人潮。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有的用扁担挑着破布包裹的家当,有的背着奄奄一息的亲人,最小的孩子被装在竹筐里,脸上沾满尘土,只有一双眼睛还在警惕地打量着荒芜的旷野。
没人带多少干粮,沿途能吃的树皮早已被剥光,草根也掘得只剩泥土,偶尔发现的几只蝗虫,瞬间就会被无数只手抢得粉碎。
同行的李寡妇怀里抱着三岁的儿子虎子,孩子的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她丈夫上月饿死后,邻村的痞子要来抢她最后半袋麸皮,是路过的兵卒念了告示,她才抱着孩子连夜逃出来。
“阿娘,饿……”
虎子的声音细若蚊蚋,李寡妇解开衣襟,干瘪的乳房里挤不出半滴奶水。
只能用沾了凉水的手指抹在孩子唇上:“乖,到了河套就有米吃,沈将军不会骗咱们。”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哭喊着“快跑”,人群瞬间乱作一团。
那是流民们最恐惧的“吃人队伍”。
领头的是个满脸刀疤的汉子,据说原是边军逃兵,麾下聚集了百十个同样走投无路的饥民,个个眼神凶戾如狼。
他们不跟流民抢草根树皮,专挑老弱妇孺下手,腰间挂着的骨制饰物,细看竟是人的指骨。
周老实见势不妙,立刻将阿翠护在身后,推着母亲往断壁残垣后躲。
他亲眼看见队伍里有人拖拽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老人的哭喊很快变成闷响,紧接着就传来令人牙酸的啃噬声。
“闭紧嘴,别出声!”
周老实捂住女儿的嘴,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脸颊。
阿翠透过父亲的指缝望去,只见那刀疤汉子正用刀尖挑着一块血肉,往嘴里送,嘴角还挂着暗红的血渍。
不远处,李寡妇死死捂住虎子的嘴,孩子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颤抖,眼泪混着尘土往下淌……
直到“吃人队伍”呼啸而过,留下满地狼藉,流民们才敢从藏身之处出来,地上只余一滩血迹和半块破烂的衣角,虎子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
这样的恐惧一路如影随形。白日里,他们要躲避流寇和“吃人队伍”的劫掠。
夜晚宿在破庙或土窑,又得提防饿疯的野狗和趁火打劫的败兵。
有天清晨出发时,周老实发现隔壁铺位的老夫妇没了气息,他们怀里还揣着未吃完的草根,嘴角却沾着黑血,想来是误食了有毒的野菜。
没人有力气挖坑掩埋,只能用破席子裹了尸体,草草推到沟里,队伍沉默地绕过尸体,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麻木早已刻进每个人的骨头里,唯有提及“河套”二字时,眼神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行至神木境内时,天降黄沙,狂风卷着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