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三更,辽阳城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汗王宫的烛火早已熄了大半。
唯有通往内城西北角的小径上,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灯影里的人影脚步急促,却又刻意放轻了声响。
努尔哈赤没带任何亲卫,只让贴身侍从小罕子提着灯,两人踏着积雪,往那座平日里无人敢靠近的萨满神堂走去。
神堂建在城郭最偏僻的角落,墙体是用黑灰色的火山岩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松枝,远远望去,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自打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以来,这神堂便是大金最神秘的地方。
萨满巫师阿古拉是部落里最老的智者,据说能通鬼神、断生死,可除了每年的祭天仪式,努尔哈赤从未私下召见过他。
今日这趟,是他这辈子头一遭,为了那个逼真到刺骨的梦魇,为了那口气吞天下的野心,他不得不来,却又绝不愿让人知晓。
“汗王,到了。”
小罕子的声音带着颤音,他不敢抬头,只把灯举得更高些,照亮神堂那扇刻满鸟兽图腾的木门。
门上的鬼头雕刻在灯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要扑下来噬人。
努尔哈赤“嗯”了一声,抬手推开木门。
一股混杂着松烟、兽骨和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神堂内没有烛火,只有正中央的神台上,点着三盏青幽幽的牛油灯。
灯光下,一个穿着黑色萨满法衣的老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法衣上缝缀的铜铃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正是萨满阿古拉。
“汗王深夜驾临,可是有大事相询?”
阿古拉的声音苍老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没有抬头,双眼依旧紧闭,仿佛早已预知他的到来。
努尔哈赤走到神台前,目光扫过台上摆放的法器:一柄兽骨权杖,一串用虎牙穿成的念珠,还有一个盛满了暗红色液体的青铜碗,碗沿沾着些不知名的兽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沉声道:“阿古拉,我要你为我卜一卦,来年开春,我大金征漠南鞑靼,此战吉凶如何?”
阿古拉终于睁开眼,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透着一股洞悉生死的锐利,直直地看向努尔哈赤:“汗王心中,已有答案,为何还要问老奴?”
“我要你问鬼神!”努尔哈赤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要知道,此战能否成!我能否踏平漠南,饮马黄河,剑指燕京!”
阿古拉缓缓站起身,他比努尔哈赤还要年长,背已经驼了,可走起路来却稳如磐石。
他拿起神台上的兽骨权杖,走到神堂中央的空地,那里铺着一张完整的黑熊皮,皮上画着复杂的血色符文。
“汗王既信鬼神,便需遵占卜之礼。”
他从青铜碗里蘸了些暗红色的液体。
那是刚杀的黑山羊血,抬手在努尔哈赤的额头点了一点。
“此为血引,能通天命,汗王需跪下,静心听鬼神示警。”
努尔哈赤这辈子,除了祭天,从未向任何人下跪。
可此刻,那梦魇中咽喉被刺穿的剧痛仿佛还在喉头萦绕,他看着阿古拉手中的权杖,看着那青幽幽的灯影,终是咬了咬牙,屈膝跪在了黑熊皮上。
膝盖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屈辱,却又很快被对未来的渴望压了下去。
为了帝王之位,这点委屈算什么?
阿古拉开始跳神了。
他手持权杖,围着努尔哈赤转圈,法衣上的铜铃“叮铃铃”响个不停,嘴里念着晦涩难懂的萨满咒语,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鬼哭,又像狼嚎。
神堂内的青灯忽明忽暗,墙上的图腾影子在灯光下扭曲变形,竟和努尔哈赤梦魇中那些战死的八旗勇士的残肢重叠在了一起,看得他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刀柄。
“呼——”
阿古拉猛地停下脚步,权杖重重顿在地上,铜铃骤然失声。
他从神台上取过一块烤得焦黑的羊胛骨,骨头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这是女真萨满最常用的占卜工具——“骨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