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日,清晨。
建奴大营外,为防明军趁夜偷袭而燃起的堆堆篝火,此刻已化为灰烬,只余几缕残烟在凛冽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旋即被风吹散。
“呜——呜——”
沉闷而苍凉的牛角号声,骤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刹那间,原本尚显沉寂的营盘中,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军官们粗野的呵斥与鞭挞声不绝于耳。披甲的战兵在催促声中匆忙整理着装备,检查着弓矢刀剑。而那些地位连牛马都不如的包衣阿哈,在建奴冰冷的皮鞭与雪亮长刀的威逼下,饿着肚子,哆哆嗦嗦地饲喂着躁动的战马,将一捆捆箭矢搬到指定位置,磨利一口口闪着寒光的弯刀。
宿于城楼的袁崇焕,几乎是在建奴号响的第一时间便冲了出来。他身上盔甲沾满寒露与尘霾,黑瘦的面庞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死死扶住冰冷的女墙,远眺着数里外那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建奴大营。
来了。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寒意未散气息的空气,胸膛微微起伏。
便是死,也得站着去死!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天色在肃杀的气氛中渐渐放亮。建奴大军如同缓慢移动的钢铁丛林,终于出营列阵完毕,无数旗帜在寒风中猎作响。
嗬,来了!袁崇焕嘴角扯出一丝冷峻的弧度。
“抬上来!”他猛地回身,大声传令。
十数名健壮的军士合力抬出数只沉甸甸的木箱,重重地放在城楼前较为开阔的地带。箱盖被一一掀开,刹那间,初升朝阳的光芒仿佛都汇聚于此——箱子里,是白花花的银子。
所有能看到这一幕的守军将士,呼吸都不由得一滞。目光被那从未见过的大量白银牢牢吸住,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袁崇焕大步上前,伸手指着木箱里的雪花银,声音嘶哑地吼道:“兄弟们,斩一级货真价实的建奴首级,赏银十两。斩获十级者,除赏银外,本官亲自向朝廷为你请功!”
城头上一片寂静,许多军士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锵——!”
袁崇焕猛地拔出长刀,高高举起,脖颈上青筋暴起,用近乎撕裂喉咙的声音,发出了震撼全城的呐喊:“杀奴,升官发财啊!”
起初,响应者寥寥,只有他身边一些亲兵和军官跟着零散地呼喊。
“杀奴……”
“升官发财……”
这声音如同火种,瞬间点燃了干柴。
“杀奴啊!升官发财啊!”呐喊声突然高涨,越来越多的守城军士加入进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鸟铳,甚至只是攥紧了拳头,面向城外那无边无际的敌军,发出了怒吼。
声浪如雷,滚滚而去,震撼四野,原本凝重的守城士气,为之一振,变得炽热而疯狂。
在一众贝勒、旗主、巴牙喇精锐的簇拥下,端坐于马上的“我大金”天命汗野猪皮,眉头紧紧蹙起。他虽然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其中蕴含的决死斗志与高涨士气,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心中莫名地一阵烦躁。这宁远城,这袁蛮子……
然而,数万大军已倾巢而出,箭已搭在弦上,岂能不发?他压下心头的不安,挥了挥手,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呜——呜呜——”
建奴军中特有的进攻号角再次响起,低沉而压抑。
庞大的攻城阵线开始缓缓向前移动。阵型最前方,是一排排厚实笨重、覆盖着生牛皮的楯车,如同移动的小型堡垒,其后跟随着一队队身披重甲、手持利刃锐斧的绵甲兵,以及大量引弓待发的弓手。两翼则有精锐的马甲骑兵游弋,如同狼群般伺机而动。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建奴的马甲依仗高速和机动,不断在城下掠过,做出试探性攻击的姿态,企图诱使城上守军过早开炮放铳,消耗弹药。同时,右翼骑兵开始进行战术迂回,试图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他们用精准得可怕的箭术,将一支支利箭抛射上城头,对守军进行压制与心理威慑。
真正的杀招,则在楯车的掩护下,坚定地向着城墙推进。云梯、钩梯等各类攻城器械,如同嗜血的蜈蚣,紧随其后。
直到楯车掩护着云梯等物靠近城墙一箭之地之内,城下的建奴弓手终于发难。他们不再抛射,而是采用力道更强的仰射,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扑向城头。
几乎同时,明军的旗号摇动。
城头上,早已准备多时的红夷大炮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沉重的炮身猛地后退,炽热的铁球呼啸着砸向建奴阵中!紧接着,射速更快的弗朗机子母铳、密密麻麻的鸟铳、迅雷铳等火器次第开火。一时间,城头硝烟弥漫,火光闪烁,声如连续不断的霹雳炸响。
厚重的楯车确实是应对明军火器的有效屏障,许多弹丸打在蒙着湿泥生牛皮的车体上,徒劳地留下深坑或弹开。但它也无法面面俱到。时有炮弹击中楯车防护不到的下部或侧面,木屑混杂着血肉横飞。甚至有一名特别显眼、身着耀眼白甲的精锐摆牙喇,被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炮弹恰好命中头颅,整个上半身瞬间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炸裂开来,红的白的四处飞溅,尸体软软地萎顿倒地,引得周围建奴一阵惊骇。
城墙上的明军防守颇有章法,远的用红夷大炮轰击其后队和器械,中距离用弗朗机、迅雷铳打击靠近的楯车和密集人群,近的则用鸟铳齐射露头的敌人。即便是悍不畏死的建奴冲到了城墙角下,也有劈头盖脸砸下的万人敌、滚木礌石,以及那恶臭无比、沾之即烂皮蚀骨的金汁去“招待”他们。
建奴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了血的代价。看得在后阵观战的老奴野猪皮以及一众贝勒旗主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袁崇焕连同这宁远城一同碾为齑粉。
顶着明军猛烈的铳炮,付出了惨重伤亡的建奴绵甲军与弓手,终于悍勇地冲到了城墙角下。他们凭借楯车残骸和城墙壁角的掩护,纷纷用强弓向城头仰射。
战斗进入了更加惨烈的阶段。
建奴的箭术不仅精准,而且箭矢种类繁多,杀伤力惊人。轻箭快速骚扰,披箭破甲能力强,而最可怕的是那些长近三尺、装有沉重铁簇的“凿子箭”或类似的大箭,其威力近乎小型弩矛,即便是举着盾牌,在近距离被射中也难以抵挡,基本上是中者立毙。由于是仰射,城上明军被射中的部位多在腰部以上,面门、脖颈、胸膛……处处都是要害。许多守军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直接一箭射穿头颅,一声不吭地栽下城去。
与此同时,一架架沉重的云梯,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重重地靠上了城头。云梯顶端的铁制钩子,如同饿狼的獠牙,死死地勾住了女墙的砖缝,难以迅速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