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
南山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薄纱,那纱是青灰色的,湿漉漉的,从铅云低垂的天际一直垂到山腰,将整座山的轮廓都晕染得模糊不清。
坐落在黄县境内的南山,海拔不到五百米。山势算不得险峻,若在太平年月,不过是鲁地千百丘陵中寻常的一座。
三百年后的廿一世纪,这里是鲁省着名的旅游景区,有高三十八米有余、重达三百八十吨的锡青铜大佛巍然屹立,俯瞰众生;会有国内最大的玉佛造像,温润剔透,宝相庄严。香火鼎盛,梵音袅袅。
可眼下,是明末崇祯年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流寇如蝗。这南山,早已褪去可能有的、仅存于方志记载中的零星香火,彻底沦入一片荒蛮。山深林密,沟壑纵横,便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土匪贼寇盘踞之地。他们据险而守,啸聚山林,如同寄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毒瘤,不时下山劫掠,为祸四邻,将原本可能尚存一丝生气的山脚村落,一个个化为白地。
深山中,崎岖湿滑、常人难行的山间小道上,一队人正在逆雨而行。
他们有十多人,皆裹着深色的油布雨衣。雨衣裁剪利落,行动间略显笨重,却能更好地隔绝风雨。他们的步伐却异常稳定,速度不慢。
越过一道两侧岩石凸起的隘口,为首之人抬手,握拳,身后队伍瞬间停下,散开,依托地形半蹲警戒,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
那人独自爬上隘口一侧稍高的石堆,举起了挂在胸前的一具双筒望远镜。他透过镜片,仔细地扫视着前方雨雾笼罩的山谷、林线、以及隐约可见的起伏地带。
这人正是方斌。作为潘老爷最信任的近卫队长,此次追剿南山匪寇,他亲率这支十多人的小分队作为尖刀,走在大军之前。
潘老爷的近卫队,分为两类,一类属于野战部队,而另一类便是特战小队。后者配备着最精良、最超前的火器,每一名成员更是历经严苛筛选与地狱般训练打磨出来的杀戮机器。这支队伍的正式番号是“近卫队第一突击分队”,内部简称“一分队”,实际上就是由潘老爷亲自授意、方斌一手负责招募并操练出来的,一支带着浓烈“特战队”色彩的尖兵。
能进入近卫队本就是百里挑一。需是身家清白、三代可查的农家子弟,身强力壮,心志坚毅,身高亦有要求。经过多番严格筛选与考验,最终最终能留下来佩戴上近卫队徽章的,百不足一。而这一分队,更是从这些百里挑一的精锐中,再度精选出来的佼佼者。连同队长方斌在内,一共十七人。
别看他们人数少,可配备的火力却堪称恐怖。
分队火力支柱是一挺六年式轻机枪(dp-28“大盘鸡”)和两具五年式40毫米榴弹发射器(即m79),十五支六年式冲锋枪(ppsh-41“波波沙”),以及四支不占编制的五年式霰弹枪(雷明顿m870)。每人腰间枪套里,还配有一支六年式11.43毫米手枪(勃朗宁m1911a1),作为最后防身的利器。
方斌缓缓移动着望远镜。山脚下,潘老爷亲率的剿匪部队主力正在原地构筑简易工事,等待他这边的消息。
他们的目标便是那支号称“南山军”的匪伙。就在半月前,这伙土匪在潘老爷新掌控的一个边缘村落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屠村血案,老弱妇孺无一幸免。潘老爷震怒,必欲除之而后快。
匪首“南山豹”非寻常草寇,他大名叫崔连刚,曾是兖州军百总,正经的行伍出身,心狠手辣。因杀良冒功事发,丢了军职,便索性拉了一帮兵痞逃卒、亡命之徒,落草南山。
“南山豹”不但凶残,更是狡猾异常。方斌的突击分队连续追踪侦察多日,也只捉住一个外围的小头目“舌头”。据其招供,南山豹残部如今就隐匿在南山某处,骨干约有三四百人,但具体位置,那小头目也不甚了了。
望远镜里,只有被雨水洗刷的密林、岩石,和更远处朦胧的山影。没有炊烟,没有旗帜,没有人迹活动的明显痕迹。
“队长,有没有什么发现?”一个年轻人凑近,将脑袋从雨衣的斗篷里微微探出,压低声音问道。他叫陈栓子,一分队里最年轻的队员,眼神里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但握枪的手极稳。
方斌摇摇头,收回望远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水珠,“没发现啥异常的动静。”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经磨砺的沙哑,“再往前不远,应该有村子,去那休整一番,避避雨。”
队伍再次启程,沉默而迅捷。
约莫两刻钟后,一片依着缓坡建造的村落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出来。
然而,走近之后,所有人心中那点可能找到干燥栖身之所的微末期望,瞬间熄灭了。
这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被人遗忘的坟墓。
绝大多数房屋都已坍塌,只剩下焦黑的木梁断柱,支棱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死去巨兽枯朽的肋骨。墙壁或被大火熏得漆黑一片,或直接倒塌成堆堆瓦砾。稍微完整些的屋舍,门窗也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缺口,像被挖去眼睛的眼眶,茫然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更刺目的是墙壁上那些大片大片的黑红色印迹。雨水冲刷多日,颜色已然黯淡发乌,但那特有的泼溅、流淌、涂抹的形态,依旧顽固地附着在土墙、石基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惨烈。
不止一处残屋的角落里,能看到散乱堆叠的白骨。有的尚能看出人形,有的则已零落不堪,被野狗或野兽拖拽得到处都是。一只破旧的、满是泥污的童鞋,半掩在碎瓦下,格外刺眼。
队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沉默无语。之前行军时那种专注、警惕中带着昂扬战意的状态,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眼前的惨景瞬间浇灭,代之以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压抑。
几个队员的目光扫过那些墙壁上的暗红、那些散落的白骨,握着枪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陈栓子别开了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连平日里最沉稳的老兵,眼神也阴沉得可怕。
方斌面沉似水。
这不仅仅是又一个被毁灭的村庄,这是对他所效忠的“秩序”的公然践踏,是对“人”这个字的极端侮辱。剿灭南山豹,不再仅仅是一项军事任务。
“搜索前进,保持警戒。”方斌打破沉寂,“寻找相对完整、能避雨的房屋。三人一组,交叉掩护。”
命令下达,队伍重新动了起来,但动作更加谨慎,气氛更加凝重。
村子东北角,有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正屋的屋顶塌了一半,但东厢房大体完好,只是门窗皆无。墙体厚实,空间也够大,能容纳所有人。几个战士用野战雨布遮蔽向外的窗户。
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危险后,队员们鱼贯而入。屋内空空荡荡,地面潮湿,积着灰尘和碎土,墙角挂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焦糊气。
“收集干燥引火物,注意安全。小五、石头,门口警戒。”方斌一边卸下沉重的行囊,一边吩咐。
很快,有人从其他倒塌房屋里拆来一些尚未完全湿透的门板、桌椅残骸,在屋子中央空旷处堆起。一名队员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扁铁罐,拧开,小心地将里面粘稠的火油浇在柴堆上。另一人则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擦燃,将火苗凑近。
“轰”的一声,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淋了火油的木柴,迅速蔓延开来。火光跳跃,将昏暗的厢房照亮,也将众人映在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股热浪随即扩散开来,驱赶着屋内盘踞的阴寒湿气。
两名战士熟练地架起一个轻便的三脚烤架,将一口深底的行军锅挂上。倒入随身水壶里尚且干净的饮用水,又打开几个铁皮罐头,将里面大块油亮的午餐肉用匕首切了,投入锅中。火焰持续加热,锅里的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咕嘟声由小变大,浓郁的、带着油脂和香料气息的肉香,随之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猛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
方斌解下腰间的野战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醇厚而浓烈的酒香,顿时逸散开来,与肉香混合,形成一种更诱人、更踏实的温暖氛围。
“队长,你……”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队员眼睛一亮,露出惊喜之色。他叫赵强,又叫铁柱,队里的机枪副射手,出了名的好酒。在军纪森严的潘家军里,战时擅自饮酒是杀头的罪。
大冷天,浑身湿透,能在避雨的废屋里烤着火,吃着热腾腾的肉,再能抿上一口驱寒的酒,那简直是无法言喻的享受。
方斌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带着疲惫却依旧警惕的脸:“每人两口,不准多喝。”
短短八个字,是关怀,也是警示。
酒壶在队员们手中传递。每人真的只小心翼翼地啜饮两口,烈酒入喉,一线火辣直通胃腹,随即化开,带来由内而外的暖意,似乎连被雨水浸得冰冷的四肢都活泛了些。配合着舀到个人饭盒里、滚烫喷香的肉汤,这一顿简陋的战地餐食,竟吃出了一种难得的、近乎奢侈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