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吃过早饭后,登莱兵拔营出发,继续沿官道东行,目标仍是邳州。
队伍前方三百步,一个骑兵排担当尖刀。队的正是骑兵连长猛大。
他不到三十岁,是一个蒙人,严格的说与满桂一样,是一个归化蒙人。十多年前,他所在的部落不愿臣服科尔沁,在一个冬夜遭到突袭。火光中,族人四散奔逃,十岁的他被一名明军夜不收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这夜不收姓孟,是个把总,沈阳中卫的骑兵教习。老孟没儿子,见他骨骼粗壮、眼神里有狼崽子般的狠劲,便收为养子,取名“孟虎”,军中同袍唤他“猛大”、“老虎”。
天启元年,沈阳陷落。老孟把总率五十骑断后,身中十七箭,死战不退。十七岁的猛大被养父亲手捆在马背上,由两名亲兵护着冲出了包围。他最后回头时,看见养父拄着断刀站在尸堆上,朝着建奴大军嘶吼着什么,然后被箭雨淹没。
从那以后,“猛大”这个名字就成了他的全部。他一路南逃,最后到了登州。后来,潘老爷招募骑兵,他也报了名,凭着从小跟随养父学来的骑射功夫和战场经验,最终成了潘老爷麾下的骑兵教习并兼任第一骑兵连长。
行出二十余里,一处庄寨吸引了猛大的注意力。
这处庄寨毗邻官道,依着缓坡而建。石砌的寨墙高约两丈,绵延百余步,将半个山坡圈在其中。墙头可见敌楼轮廓,虽然部分已经坍塌,但整体结构尚存。墙下环绕的堑壕宽逾两丈,虽已干涸,底部插着的竹签木刺依稀可见。
按常理,这种堡寨易守难攻,该有人烟。
但此刻,寨门洞开。
门洞里黑黝黝的,像一张无声张开的嘴。墙头不见人影,没有炊烟,连鸟雀都绕着那片空域飞。
猛大一抬手,五十名骑兵形如一人般,几乎瞬时驻马。
“一、二班随我入庄查探,三班随时接应,四班戒备断后。”
命令清晰简洁。战士们翻身下马,动作流畅。三班接管马匹,散开成警戒队形。二班分成两个战斗组向庄寨两翼迂回。一、二班分成三个八人战斗小组,呈品字形,随着猛大缓缓向残破的寨门逼近。
寨门比远处看来更加破败。
两扇包铁木门,其中一扇已倒塌在地,铁皮锈蚀剥落,露出朽烂的木板断面。另一扇歪斜挂着,门轴断裂,靠几根麻绳勉强系在门框上。门楣上曾有匾额,如今只剩几枚生锈的铁钉,像被挖掉眼珠后的眼眶。
猛大示意身后队员保持警戒,自己率先踏入寨门。
门洞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带着一股混杂了霉烂、焦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的味道。那味道像放久了的肉,又像伤口化脓后的气息。猛大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直冲脑门,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大地母亲,长生天俯瞰众生,可当前却满目疮痍,犹如绝世。
他想起了幼时,快乐幸福何其短暂,父母以及族人几乎都死在了建奴的刀箭之下,即便没有死的,也都成了那些野猪皮样的野人的奴隶。
更记起了养父——那个喜欢喝酒,教他打拳练武的老汉。老汉不老,只因妻子儿女死在建奴屠刀之下,年岁尚不满三十便已是满头斑白。
后来,老汉也战死在了与建奴搏杀的战场上,他就再也没了亲人了。
豆大的泪珠禁不住从他眼角滑落,禁不住的悲伤让他脚步变得有些踉跄。
“连长?”身后一名年轻骑兵注意到猛大的异样。
猛大摇摇头,示意无事。但他握着枪柄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寨内是一片约三十亩的缓坡,修建了数十栋房屋。但此刻,这些房屋大半已成废墟:有的屋顶坍塌,露出焦黑的椽子;有的墙壁倒塌,只剩半截土坯兀立;有的则被彻底焚毁,只剩一地炭灰和歪斜的房梁骨架。
街道上散落着各种杂物:翻倒的独轮车、破碎的米缸、撕烂的衣物、散落的农具……还有尸体。
猛大走到最近一处废墟前。这里原该是一间商铺,门前木牌烧得只剩半截碳化的木板。屋内,三具焦黑的尸骸蜷缩在墙角,保持着临死前相互依偎的姿态。炭化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头颅歪斜,空洞的眼眶望着天空。
从尸体大小判断,是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
孩子约莫五六岁,蜷缩在大人怀里,一只手还抓着大人的衣角。
猛大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年才八岁,喜欢抓着他的衣角跟在他后面跑。那个冬夜过后的清晨,他在族人尸堆里拔出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去了生命的小身躯像冰块一样。
“连长,这边。”一班长的声音从东侧传来,压得很低。
猛大循声走去。在一处水井旁,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这些尸体没有烧灼痕迹,但死状更惨:有人胸腹被剖开,内脏流出,在尸体周围形成一圈黑褐色的污渍;有人头颅被砸碎,脑浆干涸成硬块,粘在井台石壁上;有人四肢被砍断,断口处白骨森森,创面平整——是被利器反复砍剁造成的。
所有尸体都已高度腐烂,蛆虫在腐肉间蠕动,苍蝇嗡嗡盘旋。
从衣着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哪怕是铜钱、发簪、腰带扣——都被搜刮一空。
“是遭了匪。”一班长低声说,“但不太对劲……你看这些刀口。”
猛大蹲身细看。一具男尸的胸膛上有三道平行的刀伤,深可见骨。伤口边缘整齐,切入角度一致,明显是同一把刀在同一时间连续砍出的。这需要极大的力量和极稳定的手法——不是乱匪胡乱劈砍能达到的。
“还有,寨门应是从内部被攻破的。”猛大站起身,望向寨墙方向,“外墙没有大规模攻打痕迹,墙头箭垛完好。敌人要么是趁夜翻墙潜入,要么……”
“要么寨子里有内应。”一班长接口道。
猛大点点头,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环顾四周,这个能容纳数百人居住的堡寨,此刻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吹过废墟的声音都显得空洞而遥远。
队伍沿着主街继续缓慢推进,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碎骨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街道两旁的房屋门窗大多洞开,里面黑洞洞的。有几间屋里隐约可见倒伏的尸体,但猛大没有逐一探查——他的任务是确认庄子是否安全,不是收殓死者。
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前,猛大再次停下。
这院子比其他房屋保存得好些,院墙完整,门楼虽破但骨架仍在。院门虚掩,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不是自然光,像是火光。
同时,一股更浓烈的气味飘了出来。
那是炖煮肉类的香气,混合着葱姜调料的味道。在这尸横遍野的死地里,这香气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以至于猛大身后的几名骑兵同时握紧了枪。
有人。
而且还在做饭。
猛大打了手势。
队伍迅速散开,贴住院墙两侧,枪口指向院内。猛大和老马一左一右,缓缓推开院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同一时间,官道上。
潘浒骑在一匹青骢马上——这是从潘家庄带出的为数不多的好马之一。马是去年从蒙古马市换来的,四岁口,肩高四尺六寸,通体青灰色,四蹄雪白,跑起来平稳如舟。
他身后,车队绵延近百步。三十辆大车装载着粮草、弹药、被服和医疗器械;四门三斤炮挂在炮车上,炮衣严实包裹;伤员车走在队伍中央,由医护队看护;两侧步兵持枪警戒,队形严整。
整支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在官道上缓缓爬行。
“停。”
潘浒抬手。命令通过旗号层层传递,从前队到后队,整个队伍如同精密的机器,逐次停下。
他望向右侧那座死寂的庄寨,又看了看官道旁一块倒伏的石碑。两名亲兵上前将石碑扶起,拂去泥土,露出三个阴刻大字:
杜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