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大注意到这几人竟然都是官军打扮。劈柴之人头戴八瓣帽儿铁笠盔,身着棉甲,腰上挂着短刀,手中劈柴的是一柄单刃斧。其余人或是头戴皮盔,或是裹着红巾,亦或戴着笠帽,身着绊袄,外披半身布面甲或皮甲。其中两人背负弓弩,一人背负三管迅雷铳,一人腰间插着两把手铳。这等衣甲武备,显然不是地方操守军,而是不知来自哪处边镇的逃兵或者罪兵。
这些双脚食人兽也发现了猛大,个个个个凶相毕露,企图逞凶。戴帽儿盔的使劲地往外拔单刃斧——那斧子刚才劈柴时砍进木墩里,一时竟拔不出来。背负弓弩的连忙摘弓取箭,动作倒是熟练。使火铳的自然是取下火铳、手忙脚乱的点燃火绳,可火绳匣里的火绳早已熄灭,需重新引燃。
“哒哒哒……”猛大毫不迟疑,率先搂火,不给这些兽兵丝毫的机会,嘴中同时大喊:“杀光这些禽兽!”
一时间,五支“二十响”和四支五年式短步枪,枪口火光簇簇。
“二十响”属全自动武器,理论射速达到每分钟900发,弹匣所装的20发子弹一眨眼就打完了。猛大可不是新兵蛋子,自然不会死扣着扳机,而是扣动一下扳机——打出一个长点射,然后松开,同时枪口微调方向角度,旋即再扣动扳机,再打出一个长点射,如此周而复始。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弩手。子弹穿透皮盔和棉甲,脑袋和胸前爆开数朵数朵血花,人向后飞出,手中的弩机也被子弹打成几截,成了一堆垃圾。
火铳手也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一发6.5毫米步枪弹正中他的面门,顿时将他鼻梁以下的部位几乎全部扯碎。一发7.62毫米手枪弹命中他腰间装火药的竹筒,黑火药瞬间被诱爆,“嘭”的一声爆响,他左肋以下几乎被彻底撕碎,仿佛被虎熊撕咬一般。
至于那个拔斧子的,被一簇子弹打成了破布袋,向后摔倒在地,斧子还留在木墩里。
说时慢,其实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待到猛大大喊“停止射击”时,已经没有站着的食人兽了。
他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人还在抽搐,但已失去威胁。血腥味瞬间压过了锅里蒸腾的腥臭,混合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战斗来的突然,结束得更为迅捷。
安静。
只有锅里汤汁沸腾的“咕嘟”声,以及某个重伤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漏气声。
猛大打了个手势。两名战士上前,用脚踢开地上的武器,挨个检查脉搏。检查完毕,其中一人摇头:“都断了气。”
“搜身,看有无身份凭证。”猛大说,“注意卫生,戴手套。”
战士们从挎包里取出帆布手套戴上,开始翻检尸体。猛大则走向那根柱子。
一个断肢男子还活着。
他抬起头,看着猛大。那张脸上已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发出了极轻微的声音:“杀……了……我……”
猛大摇头:“你会活下去。”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后又归于空洞。他不再看猛大,视线落在锅里,落在桶里,落在那些悬挂的肢体上。泪水又流下来,但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猛大转身走出屋子,对一名战士道:“去禀报老爷。就说发现食人恶徒七人,皆官军逃兵装扮,已全数击毙。另有幸存者一人,重伤。请示下如何处置幸存者及……这些遗骸。”
“是!”
战士冲出院门,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庄门外,潘浒听完战士的汇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官军逃兵……吃人……”他重复这两个词,声音平静。
这平静让汇报的战士有些不安。他见过老爷发怒的样子,也见过老爷大笑的样子,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
“老爷,猛连长请示,那幸存者和……屋里的遗骸,该如何处置?”
潘浒没有立刻回答。
万历四十三年,青州府推官黄槐开在一件申文中描述“人吃人”之事。黄推官说,饥荒年间易子相食、折骨而炊这种惨剧。他此前也是听说。可现如今,他却亲眼目睹有人为了保命,甚至杀人吃人,此间不管是父子、夫妻、兄弟等关系,杀了吃肉,而且人心的味道最好,幼儿更美味。若有人因饥饿而疲弱倒地,旁边的人会一拥而上,屠割其肉,往往被屠割之人是活生生的。
他还说,“更有甚者的是,竟还有人公开贩卖人肉,作价六文钱每斤。”
言辞凿凿,淋漓尽致的描绘出了一幅黑暗血腥的末世画面。
然而,因为饥荒,因为统治集团横征暴敛、贪污腐败,为保命而人吃人这种惨事非是在一城一地的情况,几乎整个华北屡见不鲜。
诸城县举人陈其猷在其上报皇帝的《饥民图》中就写到,他正月离家北上赴京参加会试。行了二十里,他就看到有人在路边刮割人肉如屠割刍狗,而且旁人看到也不躲避,显然此等事常见。
这就是乱世,有话说的好:“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潘浒收回目光,对战士说:“告诉猛大,先给那幸存者处理伤口,然后交由医护组,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性命。至于屋里的遗骸……”
他顿了顿。
“全部收敛,一具也不能少。去庄外找个向阳的坡地,挖坟安葬。每座坟前立块木牌,刻上字。”
“是,老爷。”战士敬礼离去。
收敛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战士们戴上口罩和帆布手套,先从柱子上解下幸存者,卫生兵立刻上前处理伤口。断肢的创面已经感染,需要清创、上药、包扎。幸存者全程没有出声,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然后是那些遗骸,一共是十七具。
战士们用准备好的白布,将每一具遗骸仔细包裹。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亡魂。包裹好的遗骸被抬出院子,放在门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
白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与此同时,另一队战士在庄外东侧的土坡上挖墓穴。土坡向阳,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的官道和更远的山峦。
一十七处墓穴,每个深四尺、长六尺、宽两尺。
挖好后,战士们用担架抬起白布包裹,一具一具放入墓穴。
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铁锹铲土的沙沙声。
土填平,拍实。然后插上木牌——提前削好的松木板,用烧红的铁条烙出字迹——“枉死於食人恶徒刀下无辜百姓之墓”。
下方一行小字——“登莱团练 立”。
木牌在晚风中微微摇晃。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下来。西边天空还剩最后一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临时营地正在搭建之中。地点位于杜家庄南约三百步,一处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左侧有条早已干涸的小溪,右侧是官道。视野良好,便于警戒。
工程兵先卸下车上的钢管。空心不锈钢管,每根两米长,一头削尖,另一头焊有数个金属钩。二十名工程兵手持大锤,每隔二十米打下一根钢管,入土深半米,露出地面一米五。
沿着营地东西北三面,总共打下六十根钢管。
然后展开特制的铁丝网,每卷铁丝网长二十米,高一点二米,钢丝直径三毫米,边缘处理光滑以防割伤。战士们两人一组,将铁丝网抬到钢管旁,顺着顺时针方向,将网边挂上钢管顶端的金属钩。一卷接一卷,围成一圈。
铁丝网内侧,四角构建望塔,配探照灯、哨兵。朝南一面是营地入口,这里不设铁丝网,而是分层布设三排拒马。拒马用三角铁和钢筋焊接而成,高一点二米,宽两米,尖锐的钢筋朝外斜刺。每排拒马间隔十五米,形成纵深防御。
拒马后方是两个用沙袋和钢板垒成的机枪堡,各配备一门多管手动机枪;两架“机枪马车”——这是将重机枪架设在特制四轮马车上的移动火力点;营地四角各有一个带挡板的机枪巢,均有一挺“大盘鸡”轻机枪。
两门六十毫米迫击炮布置在营地中圈,成为核心支援火力;弹药箱整齐码放在防水帆布上,观测手已经架起测距仪和指挥镜。
杜家庄因贼人里外勾结,严密防卫和雄厚防卫力量皆失效,最终被灭庄的教训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难以忘怀。故而,防御上任何加码,并不过分。
天黑后,四角两层高的塔楼上的探照灯扫过营地外的每一寸地面。营地里,防倾倒的煤油灯、以蓄电池供电的led大灯,营区几乎每一寸都笼罩在灯光下。巡逻的战士们拿着强光手电,梭巡营区。
营区构建完成时,方斌领着两人走了过来,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二人——一位读书人,另一位是那戴着黑毡帽之人。
潘浒问:“何事?”